得悉奥斯卡获奖影片《徒手攀岩》在国内上映,一直等到9月坐到IMAX厅的黄金位置,第一个镜头就陷入到视觉沉浸与刺激中,同时也不得不为这项刚刚列入奥运会的惊险项目震动。毕竟“要么拿到金牌要么死亡”的体育运动不出其二。
影片票房虽然远不如北美市场那么突出,但上映逾两周,国内最好的银幕仍保留着它的排片。导演金国威没有说错,银幕越大越好。不仅仅是因为这部纪录片追求的4K分辨率和这个跨界专业摄影与专业攀岩的团队所具备的精确、缜密与高难度的摄制技巧,不仅因为它具有的以极限运动为题材的高动作性,以及主要取景地位于美国西部仙境“优胜美地”大峡谷之中,更是因为影片关于生命价值的主题以及它所涉及的视觉伦理的课题,都在大银幕上徒然放大。
攀登运动中的Free Solo,也被译为徒手独攀,指不用绳索、岩塞、降落伞等任何保护器材,仅以一袋镁粉和一双攀岩鞋协助进行的个人攀登项目。因接近50%的死亡率,被列为极限运动之首,专业攀岩者中只有不到1%的人愿意尝试。影片的拍摄对象Alex Honnold生于1985年,却已经完成了超过1000次的Free Soloing。2017年6月3日他用3小时56分钟的时间完成了对世界上最大的单体花岗岩酋长岩(El Captain wall)914米的登顶,创造了Free Solo界不可跨越的奇迹。影片历时两年半,完成了对这一壮举从规划设计、前期训练、反复练习、跨越失败到最终达成的跟踪、采访和纪录。
片头5分钟交叉剪辑的两条线索,建立起整部纪录片的叙事框架。一条是身着红T恤的Alex坚定攀爬的瘦小身影与伊尔酋长岩垂直壮大的岿然景观之间,不断加强形成的惊悚、眩晕的视觉对抗。一条是电台、电视台、摄影棚、售书处、报告厅等各种现代公共传播平台对亚历克斯的充满异常勇气的行为明星化,并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为什么?
接下来的90多分钟,影片表面上以拍摄时序2016年的春、夏、秋以及2017年的春为标注段落,但叙事文本始终没有脱离这两个叙事方向设下的悬念。因此,像很多以传奇人物为焦点的纪录片一样,《徒手攀岩》的文本内部也暗含着两条性质相反的叙事时间,一条面向过去——试图为人物的传奇性建立起一个合法的叙事逻辑,一条面向未来——指向人物动作展示的行动目标,旨将结尾的动作高潮合理地引入叙事主题中去。
这样一部剧情化的结构方式在美国纪录片中比较常见,但却留给现实人物Alex Honnold一道存在主义命题。因为他要以自己实在的身体来回答什么是生命。这样一来,影片叙事恰恰涉及到了当下媒介环境中不可回避的几道视觉伦理问题。
身体的自在面对社会化叙事,
一定要承载某个文化命题么?
我们在2010年的纪录短片《孤身绝壁》(Alone On The Wall?)里看到的Alex Honnold已经在《徒手攀岩》中发生了明显的偏移。他惯性地对抗巨大岩壁的身体,开始摆脱纯粹的、动作的愉悦。
年轻懵懂的Alex在《孤身绝壁》中被简单地对象化为一个天才的Free Soloist。短片前面来自媒体的、业界的采访,都对他的专业性和登爬纪录啧啧称奇,到处都是Alex清澈的大眼睛与合不上嘴的年轻笑容。短片没有给他一个需要回答“为什么”的叙事任务。短片结尾时,当他刚刚轻松地爬上一面绝壁,与岩石顶部一群不相干的歇脚游客遭遇。一个中年人紧追不舍地问:与死亡擦身而过,你简直疯了,你的父母怎么看待你的举动?而旁边的一个少年也参与进来:他肯定是不怕高的,对吧。Alex身处其中非常自在,他老实地回应:我不知道啊。他的自我意志没来及抗拒身体的愉悦。从5岁起就爱攀树爬顶的Alex,这就是日常。短片中的母亲也没有想到,攀爬能成为一项体育运动。
进入《徒手攀岩》的文本后,Alex的身体与岩壁的对抗关系,已经脱离了游戏状态,进入一种崇高叙事中。其实就单个镜头的惊险程度,100分钟的《徒手攀岩》没有20分钟的《孤身绝壁》多,后者更强调视觉猎奇。而在前者中,Alex的身体与矗立不动酋长岩之间变得不仅有对抗关系,还有征服,有一种无限向上的抒情关系。
这种关系首先是由剪辑决定,主要由影片的另一个导演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完成。影片里Alex的身体与岩壁经常处于大景别的关系中,不像《孤身绝壁》里一味地并列人物贴壁攀岩的惊险近景。同时在每一个小的叙事段落之间,云朵流转下的酋长岩都成为叙事逗点,被不断强调它承载的文化想象。登顶酋长岩在《徒手攀岩》中被叙述为作为Alex多年以来的理想与目标。
Free Solo的运动精神
一定要与“孤胆勇士”形象一致吗?
影片从Alex生活9年的房车入手,首先塑造这个年轻勇士自小而来的孤独感,乃至引入他刚刚交往的女友桑妮说他不善表达情感、宁愿选择攀岩不选择爱情的描述,特别还以来自医院的脑部光片杏仁体不活跃为物证,更在大量的家庭照片背后顺滑地提供了母亲从小称呼他“蠢蛋”的佛洛依德式叙事。以致最后连Alex自己都总结说,母亲的“我不喜欢”、“不够完美”造成了他“自我厌恶之坑”,并恰到好处地配上了一张Alex某次攀顶俯视的照片。
影片更是不断暗示与女友桑妮的恋爱,分心Alex孤胆勇士的专注度,是造成两次摔伤的重要原因。不管是来自Alex的朋友,还是Alex自己,虽然即视生活的幸福感,却都在镜头前表达它会对未来攀爬酋长岩的负面担心。而所有的人都知道,哪怕小小的负面影响,就会让Alex直接毙命。
这样的叙事方向在剧情片中不存在伦理问题,但在非虚构影片中需要异常谨慎。
何况Free Solo的运动精神,就是存在于那些为专注自我而牺牲人间情感的“孤胆勇士”身上吗?对这一问题的美国西部片式的回答,相信作为专业登山者、也是本片导演的金国威一定有着不尽相同的答案。他的回答也暗藏在影片的另一层叙事困境中。作为普通观众,我们不仅可以从了解Free Solo运动本身入手,也可以参详金国威的上一部影片《攀登梅鲁峰》,以及Alex好友汤米的纪录片《黎明墙》。这两部影片在题材、风格上不尽相同,但一致的是对于人与人之间不放弃彼此的情义以及对人类理性探索与实践精神的肯定,没有这两项支撑,仅仅靠追求冒险与卓越的“生命高度”,人们早就失去了登山与攀岩这两项运动。
“随时在镜头前死去”
成为同时摆在Alex和金国威等摄影师面前的伦理困境。
“随时在镜头前死去”的巨大压力从头到尾笼罩在影片中,尤其逼向了最后20分钟的动作高潮里。它虽然极大地加剧了这部纪录片的戏剧性,但也在金国威的摄影机、Alex的身体与庞然大物酋长岩之间建立起巨大的视觉敌意和焦虑。而这种敌对关系我们在同样以危险行为为题材的影片《走钢丝的人》与《灰熊人》中却不曾遭遇。
甚至恰恰相反。
《走钢丝的人》中的菲利普·帕特漫步在纽约世贸大厦两栋楼之间的钢丝上,大厦保安突然无辜出现、强烈抗议与暴力干涉,都成功地纳入到菲利普·帕特的行为叙事中,成为整个事件的滑稽注脚。但是在《徒手攀岩》中,不论是Alex还是他的登山同行也是十年好友金国威都被编制到一种非主体性的叙事存在里,成为视觉审视的对象。整部影片隆重推出无限超越生命的励志主题,在真实感逼人的视觉画面里,的确非常有冲击力和感染力。并且乍一看,也的确符合运动题材的主题精神,但是却隐隐将个体存在陷入到一层层叙事伦理的困境中,丧失了生命的真实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