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最后的收获是看到了《叶问4:完结篇》。在十年当中,一个人物的系列拍了四集,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不算多,因为这四年当中电影创作已经风起云涌,中国电影冲过了56亿元单片票房关口,“10亿元票房不是事,1亿元刚起步”。
《叶问》系列似乎还可以加把劲更多融入这股电影产业大潮。但是影片的制片人和出品人黄百鸣先生不这样看。我们光看十年四集这个速度,就完全可以看到,黄百鸣先生是一个很淡定的电影人,而他所慧眼识英雄的叶问本身就是一个淡定的时代人物。
这一百多年是中华民族从一个被欺压的民族腾飞成为一个光耀全球的民族,十四亿人从东亚病夫变成世界强国的辉煌历程。但是具体到每一个阶段,具体到每一个人和家庭,这沧桑百年又是何等的惨痛与曲折,直到今时今日,中华民族的复兴之路还不能说唾手即得,前路仍将漫漫,求索未有穷时。
《叶问4》始终不忘这份初心,所以其第一集就已经非常冷静,而完结篇同样淡定。黄百鸣先生在完结篇适可而止值得赞扬。
电影是商业,卖座就是IP。这个道理在市场上是说得通的,但是对于珍惜“叶问”这个题材和题材背后的历史人物,也就是珍惜中华文明的这一份遗产而言,它的光芒不会因为仅仅有四集就淡然失色,李小龙电影也就四部。
每一个人和每一样业绩,不会因为它的多与少便可以框定其价值,倒是扎扎实实拍出来的电影,和脚踏实地行走出来的人生,都会牢牢嵌入一段风雨长廊中,不会被岁月的烟尘埋没。
我赞赏“叶问”系列,尤其是这部《叶问4》。也许人们会说,叶问先生的结局不可以拍成黄飞鸿那样一百多集,在万人景仰中闪耀出英雄的光彩?
我知道“叶问”的价值不同于“黄飞鸿”的价值。如果说黄飞鸿已经IP化,他就是江湖豪侠与中华武术的杰出代表,那么叶问始终代表的是一个极之普通的中国老百姓形象。
就让叶问的电影始终还原这么一个平实、平朴、平常的广东人的形象极好,因为叶问不需要成为IP,叶问只需要告诉全世界,中国人千千万万绝大部分就是这样老实、诚实、深藏不露而有着人生智慧的一个族群。
中国人不是单打独斗的“西部英雄”或者“速度与激情”的玩命枭雄,那些不是中国人这个伟大而生生不息的族群的本色。
叶问家居香港,父子被逼挤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相濡以沫,也有着普通家庭的隔阂与鸿沟。父亲不是大亨,儿子不是精英。
如果时代没有赋予更多的机会,叶问一生应该没有很多人知晓。
《叶问4》让我为之感动的地方就在这里。编剧黄子桓秉承父亲黄百鸣的品格,故事固然行云流水,但是收敛拿捏却极见功夫。
这是一部可以拍出天马行空的浪漫豪情的电影,但是却一段段都是平民百姓的生活真实;这是一部可以场景宏大、人物高大威猛的大制作,但是却一幕幕都在生活的现实当中——或者在商会的一个客厅,或者只是在唐人街的一个角落,或者在学校操场的一片空地,或者在美军兵营一个平静的晚上,头顶仅仅一盏灯。
中间有一段李小龙的打斗也只是在一个偏僻的街角。这些和外部世界的烽烟滚滚、时代潮流的翻天覆地,当然还可以参照当下电影的无数数字化炫目的特技,和这些都完全无关。
《叶问4》很像一部二十年前电影创作的作品。但是它会是二十年后人们照样景仰的一部佳作。
这里的叶问,有着中国底层人民的本色,踏踏实实过日子,凭本事吃饭,不好高骛远,做父亲的全身心关爱儿子,做师傅的无私心教授后辈。他省吃俭喝、支撑家庭,他尊敬他人、有难必帮,他懂得世事艰难、能忍则忍。
但是,他也牢记自己是一个练武之人,是一个传承中华文化之人,所以是一个承担公义、不畏牺牲的人。
这个就是中国人的本色和品格。影片在“公义”二字上尽情刻画出了叶问的胆气,侠义心肠在“该出手时就出手”上一如几千年文明史上中国民间英雄。
叶问的性格底色不在于英雄情结和电影浪漫,在于平生只为公义二字。但是他并非整天只是去找公义的事情出头打架,而只是事情搁在眼前的时候不会退缩。
事情完后,他也绝非以英雄自居,而是回到日常生活,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影片最后叶问回到香港的蜗居,他不会知道后来美军如何又把中华武术列入到了军事教程,还是一如既往地谋生和教子。唯一不同的是他让儿子叶正把自己的咏春拳打法全部拍了下来——叶问情知来日不多,他的头颈癌会有发作的时刻。
传下去,这就是叶问师傅给这个透着光明的人间世界唯一的心愿。他有没有想到过家国情怀,想到过后来中华民族会如何如何?我想叶问从来未曾把自己摆到一个很高的位置。
我们民族有成千上万普通而实在的人们,你说家国情怀、时代重担,他也许会点点头,但是作为生活在沧浪土地上的平凡的中国人一如叶问,他们只会但求“此心光明”,这句王阳明临终吐露心迹的话语。
每一个中国人都能像叶问一样,做到“此心光明”,王阳明在天之灵夫复何憾!《叶问4》起于蜗居,终于蜗居,但是每一个人只要像他一般此心光明,当他走完人生道路的时候,这间蜗居就一定如“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是啊,孔子有云:“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当下的电影创作可以乘风扶摇而上,搭载中国梦的潮流大势,制作出《战狼2》、《我和我的祖国》、《解放:终极营救》、《攀登者》那样风驰电掣的作品,也可以潜心底层现实主义,始终盯住普通人生活之艰难中的“此心光明”,拍出《叶问4》、《麦子的盖头》、《少年的你》、《误杀》和《哪吒》那样的经典之作。
这就是当代多元审美格局和文化激荡时代赋予电影人的责任。如何看待这样一个丰富而不同价值观的各个创作阶段与倾向呢?
如果我们放弃任何一方多元的电影追求,都会是睁眼瞎,都会是不智慧的。电影界一定要珍惜这样的一个历史时期,珍惜四十年改革开放赋予我们精神的解放和实践的总结。
只要我们看到社会发展的前路还有更多的人性与文化的解读,中国电影不仅要让中国观众“此心光明”,还要像叶问师傅那样懂得把自己融入到世界潮流之中,让中国文明再上台阶,发扬光大,我们就要相信所有基于信念的坚守和努力,都是万般重要的。
电影除了追求票房,更多的应该是诉诸人心,与众生一起做到“此心光明”,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初心。我因此喜欢《叶问4》那样的沉实而温暖。
真正的电影功底不在以为自己是大师的人那里,真正的创作功底在讲得清楚一个人、一个故事、一个做人的道理的温暖电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