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许多台湾电影温暖清新的调子,钟孟宏电影的温情关怀里往往压下一股黑暗的力量,叙事虽伸入庶民阶层的日常现实,却总是渗入丝丝犯罪片的黑色暴力与幽默、惊悚片的阴鸷怪诞与血腥,让镜头穿刺台湾现实社会中破碎的伦理关系时,保持着一种独特的冷峻风格,被台湾影评人称为“阴冷的现实主义”。
作为2008“台湾电影文艺复兴”以来重要的导演之一,钟孟宏以两三年一部长片的创作频率至今已有一部纪录片和五部剧情片,不仅每部作品都保持着相当的水准,并且彼此之间有着作者电影极高的互文性。近作《阳光普照》在去年年末甫一亮相便被众声喧哗地推崇为2019年最重要的华语电影,金马奖更是拿到包括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在内的5项大奖和6项提名。全球疫情期间《阳光普照》上线Netflix,终于共享更多的影迷,值得推荐。
《阳光普照》片长155分钟,继承了台湾电影娓娓道来的风格,不动声色地讲述了一个承受丧子之痛的家庭从2013年到2018年的一段艰难经历。这也许是很多人将此片与王小帅的《地久天长》比照的原因。其实两部影片讲的完全不是一件事。一个直接展示时代政治戕害家庭人伦,而拖长的结尾也引出对主题的争议:隐忍与沉默是滑入底层善民们惯持的文化美德还是对时代变迁的无奈顺从?一个是探查普通传统家庭内部的价值沦陷与伦理困境:因父权文化的压抑与惯性带来的沉默与疏离,导致家庭成员之间深深陷入相互付出又相互亏欠的怪圈,哀莫大于挣扎其中的人们甚至一次次以否定生命为代价。后者对社会伦理绝望与荒诞的深切关注,在最近几年的台湾电影如《血观音》、《大佛普拉斯》中频频出现。当然,60后的钟孟宏与杨雅喆、黄信尧这波更年轻电影人一起被认为是台湾新世代导演,主要还是源于他的电影创作基本上发生在后海角时代。
钟孟宏在《阳光普照》之前的四部剧情片《停车》、《第四张画》、《失魂》、《一路顺风》,看上去偏于冷鸷阴晦,与这部“阳光普照”影片拉开了距离,但其实它们更大的不同在于,前四部作品基本上是以空间转换推动叙事,或者是路过的人,或者是走过的路,在破碎的底层家庭、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以及移民身份的认同危机下呈现着导演对于迷失的自我与疏离的他者的关注,几部影片或多或少都有一种散文与小品文式的随意。《阳光普照》终于开始面对一个完整的传统家庭,通过对父亲阿文的冷暖描摹,影片叙事呈现出一种沉稳的时间结构:1个小时的长子阿豪在世时段/半个小时的次子阿和转变时段/1个小时阿和的威胁被解除获得新生时段。历时的叙事,因为父亲为人物带来的镜像关系,呈现出一种共时结构。影片虽然没有上升到影片《一一》的“家庭史诗”的高度,但文本的厚度与深度的确超越了前面几部作品。
导演为父亲阿文选择了在驾训班做教练的职业,一辈子开着不属于自己的车,却时时不忘训斥他人要掌握自己的人生方向。影片为这种存在主义的荒诞感在视觉呈现上选择了许多隐喻符号,除了车子,最为醒目的便是文字。
阿文所在的大龙港驾训班的广告语是:把握时间·掌握生命,这八个字装裱在老板办公室的镜框内,一字一人高地横卧在驾训场上,更是印刻在大龙港驾训班每年刊发的笔记本封面上。要命的是,这个普通庶民阶层的父亲,不拥有更多的文化资源,在这里卖命了大半辈子,便自欺欺人地将这条商业社会的广告语作为人生信条和育子箴言,甚至比他的老板更信奉这八个字,在面对讨债的黑轮父亲时,没有半分的人性宽度。
阿文对这种鸡汤文的盲目信从,让他的偏狭的功利主义价值观掏空父子亲情的人性部分,他不是将两个儿子划分为一个功课优秀阳光向上的好孩子,一个阴戾堕落打架混社会的烂仔,而是直接否定了第二个儿子的存在,不管面对陌生人、妻子还是自己,在高大温暖的好孩子阿豪离世之前,他从来不承认自己还有一个瘦弱叛逆的小儿子。影片的英文名 A Sun恰与 A Son同音。
正是阿文为这个家庭的劫难建立起了因果循环,他对儿子的极端肯定与否定、推卸与担当的每一次选择都表现出对生命的漠视,沦为景观社会中的空心人而不自知。影片在第一段落里,以父亲的价值判断为核心,不断地对两个儿子建立对照式的剪辑关系。阿豪高考补习学校背景墙上的好学生照片与升学信息,对比阿和少年辅育院的监舍门上的学员照片与学号信息。阿豪的宽大教室里国文老师高谈阔论司马迁的《训俭示康》,阿和的班级课堂上正在教着幼稚的数学乘法口诀。阿豪用台湾作家袁哲生的小说《寂寞的游戏》中对于“司马光砸缸事件”的解读赢得了一个大方漂亮善解人意的女性朋友的友谊,阿文以砍人为例讲解乘数为6的乘法口诀获得同监舍一个暴力小子的和解等等。这种剪辑关系看上去外在于客观叙事,实际上内化为父亲阿文心中的情感结构。所以阿豪的突然自杀,在对比结构的这段影像叙事中,难以得到解释。直到影片结束,阿文这个人物都不会知道,阿豪的死是他直接促成的。
反康德的教条主义工具论,能在这个家庭横行无阻,还因为它绑架了父子人伦中对于“爱”的解释,垄断了儒家伦理对于“道德约束”的表述权。“爱”是影片中另一处核心意向,也是以文字的形式多次出现在影片中,如卧室门上的“LOVE”,如客厅壁挂上的“百年好合”,辅育院教室的墙上和监舍的门上的“爱”。然而这些文字意向的每一次出现,对应的却是画面内主体人物间的冷漠关系,这个家庭最为匮乏的就是沟通和理解。同时影片对国文老师的塑造,也与他讲授的内容形成反差,并以他在学校的专制粗暴自以为是,参照着在家中父亲阿文的形象。可以说,对于家庭伦理的剖析,钟孟宏虽然无意于时代社会的广阔视野,但其父权批判的立场的确是对杨德昌电影的一种继承。
《阳光普照》固然参考了作家袁哲生的自杀事件,回应并参照了他的第一部纪录片《医生》中的丧子事件,然而回顾以往作品,《停车》、《第四张画》、《失魂》中或多或少都有着弑子的情节或意象。台湾电影中,弑子情结在东方伦理家庭中的文化隐喻,不是权力之争(如张艺谋电影),而是表现为对个体生命的漠视和冷酷,对个体自由的全面否定。
因此,最令人感到沉重的还不是影片中的第一场死亡事件,而是第二场。这个家庭的母亲像许多传统中国家庭的母亲一样,宽容理解、默默承受,把苦难与挫折当日子过。如果不是母亲的存在,这个四口之家早就解体了。然而影片笔墨不多地塑造这个寡言的女人时,唯一一次表现她情绪失控和精神崩溃,不是她的小儿子阿和伤人判刑被关进少年辅育院,不是阿和让别人家的少女怀孕而闹上门,也不是善良体贴的大儿子坠楼身亡,而是在影片结尾,当她得知丈夫终于接纳了“改邪归正”、“浪子回头”的小儿子阿和,并且为了帮助阿和重获新生,不惜以杀人的方式在暗夜里解决了“坏人”菜头的纠缠。这个接近结尾的重场戏被安排在阳光普照、绿意盎然的阳明山擎天岗之上。导演将小景别镜头长时间作用在母亲脸部和身体反应上。这场情绪崩塌的纪录,不是为表述这个家庭结束了灾难,而是表达了灾难的没有尽头。
阿文亲手杀死儿子好友菜头的镜头放在了这个段落的插叙部分。他在暗夜里高高举起大石头砸向菜头的影像造型,像极了第一个段落里阿豪讲述司马光砸缸的暗黑动画。时时将“把握时间·掌握生命”挂在最上的阿文,在这一瞬间释放出最为黑暗的、最真实的自我。
阿豪死前对于“阳光普照”的解说,构成了影片的题眼。其中不胜担当“只有阳光没有暗处”的压力,固然是讲阿豪不为人知的孤独。而这段话中关于阳光/黑暗的隐喻,其实更是抛给了父亲阿文。影片的第一个段落里,好孩子阿豪的自杀在明处,为家庭的压力所致。影片的第三个段落里,坏孩子菜头的被害在暗处,直接为阿文杀害。
第一个段落里,有一天阿豪突然发现弟弟阿和的叛逆是缘于对自己的不满,自己的优秀剥夺了阿和的亲情空间,而自己的优秀角色其实是父亲和学校对自己的规定,他并没有从中找到真正的自我。阿豪的死是阿和抹去戾气、放弃自卑对抗情绪的直接动机,发生在第二段落里。到了第三个段落的“浪子回头”直接让阿和担当了阿豪在第一个段落中的角色,这个时候“菜头”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坏孩子。在阿文心中,杀死菜头没有一丝心理负担,他根本不会追究孤儿菜头走向黑暗的人生轨迹,与阿文的冷酷、阿和“浪子回头”后的不顾情义直接相关。影片大量运用了黄色与绿色,表现和隐喻阿和在这三个段落里的角色变化。
两场死亡,三个男孩,因为父亲阿文,他们在影片的三个段落里构成了一种相互映照的镜像关系。这种叙事方式直接延续了纪录片《医生》中的结构,片中中国医生通过救助一个秘鲁癌症儿童,重新面对10年前自己的丧子之痛。两个喜好相似,都面临死亡的孩子,在中国医生的内心深处形成了一种情感上的对应与补偿关系。这种叙事结构到了《阳光普照》中被导演衍化得更加复杂了。但是无论如何,《阳光普照》的确延续了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只是在这里,导演钟孟宏提出的疑问是:父母的爱像太阳,毫无保留,但世界上真有什么东西,是再多也无害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