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之地》、《为了萨玛》都被提名2020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虽然最后都没有获奖,但它们在别的电影节上获奖不少。《蜂蜜之地》讲述一位女养蜂人的故事,我觉得这部影片的形成如得神助,它拍出了一部人类社会发展的寓言。它的拍摄手法基本就是一种静观电影的模式,导演介入的痕迹被抹掉,这里说的静观指的是它向我们展现的作品外观,不是指它获取素材的全部方法。
女养蜂人在马其顿的山区用传统方法养蜂,不是我们常见的蜂箱,而是在高山崖畔和树洞中养野蜂,而且影片强调了她处理问题的方式:割蜂蜜的时候她只取一半,留下一半给蜜蜂。但山中忽然来了一个说土耳其语的游牧家庭,两位大人面貌有点狰狞,不是说不善良,而是他们有一大堆孩子要养。他们身上携带的素质在影片中被强化为一种人类掠夺的欲望。女主赖以生存的寂静山区从此被喧嚣填满。孩子们有时候会和女主说话,能她化解一些她的寂寞,但是山区的生态平衡被打破了。
她要对方也遵循取一半留一半的古训,但是对方太需要钱,他们还在山上寻找蜜蜂资源,把曾经属于女主的蜜蜂,比如在河边树洞中的蜜蜂,直接以电锯切割树干的方式带走了。由于共用山区的花草养分,游牧家庭的掠夺性生产模式影响到了女主角,女主的蜜蜂很多都死掉了。
女主角悲伤不已,她想离开,但是她是单身,她在衰老,况且身边有卧床的老母亲。她将自己的担忧告诉她,母亲只能说:上帝会惩罚他们的。接下来的镜头,就是游牧家庭的牲口一只只死去,也许是有病毒?然后这个家庭慌忙地搬走了。
寓言的特点是简单,但它却能深刻讲述人类的基本命运。这部纪录片实现了这一点。所以我说它如有神助,它深刻表达了人类生存的基本原型,比如贪婪和冲突、自然和人类的关系处理,但更为打动人心的是深山中的孤独。虽然我们观众多不是处于这样的居住环境,但是它象征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对生命日渐衰竭的隐隐不安。
那个采蜂蜜的女士叫哈蒂兹·穆拉托娃(Hatidze Muratova),我看到网络上说她是欧洲大地最后一位女采蜜人,不知道这是否准确。我们看土耳其、希腊附近国家的影片,常见到养蜂人的形象,但是这种采野生蜂蜜的方式,可能的确十分稀少。
电影中哈蒂兹和母亲在山中居住,哈蒂兹在养活自己和母亲,这让我们十分担忧她们的孤独无靠以及资源脆弱性所带来的生存危机。但在一个电影节上,导演说虽然哈蒂兹其实有兄弟住在附近的村子里。可以说导演对于女主的社会关系进行了改写,这并非不重要,女主的社会关系其实是理解她的生存方式的重要信息。但是,当女主的母亲死去,夜晚的镜头里,只有哈蒂兹一个人,陪伴她的是孤灯和窗外的山风。
所以这种刻意强调的孤独,背后有信息不完整的地方,但我觉得导演将哈蒂兹的生活场景处理为一种象征性的语言。它在于揭示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这是所有生命深处都可以沟通的东西。
我也怀疑另外一个情节——母亲诅咒之后,马上是游牧家庭的厄运,镜头组接体现了强烈的戏剧性和因果关系。这是不是也有失实的部分?但我将这看作是导演和客体发展脉络所共同建构的世界。
《为了萨玛》(For Sama)也获得了奥斯卡提名,今年同时提名的还有一部纪录片《洞穴》(The Cave),两部都是叙利亚民主革命题材,而且都以地下医院为背景。在战火和屠杀中,医院当然是最为重要的场地之一。这也许是一个巧合。但这说明了数字化时代后,在大多数地方,都会有视频数据被存档和传播。无数的视频数据的出现会使得这个世界更好吗?其实大家都是悲观的,不再相信某种技术进步主义。
《为了萨玛》的导演有两个,在现场拍摄的那位就是萨玛的妈妈瓦德(Waad Al-Khateab)。她最早拍摄的时候,还是阿勒颇大学的学生,她称自己学的是经济学,但整部影片里她时常自称记者,这个记者应该是公民记者(Citizen Journalist)的意思,并非供职于某个媒体。她最早是用手机拍摄,后来则用一台Sony摄像机,无意中记录了革命的整个过程,从阿勒颇大学自由派学生墙壁涂鸦反总统开始,一直记录到政府军将阿勒颇占领(2016年12月),他们离开这里结束。
大量的伤亡镜头,尸体遍地,影片交代那都是政府军毫无人性的屠杀,有一次几十个人被击毙后扔进河里,那些反对派被政府军带着镣铐折磨,然后枪决掉。只是用语言简单交代了这些反对派是如何在这里坚持血战,说是因为阿萨德政府的腐败和独裁。然后更多展示的是日常生活中恐怖,楼房瞬间被炸飞,很多孩子丧命,因此这些影像本身是控诉。
这部纪录片是第一人称纪录片,以女导演瓦德的自述作为画外音,而那些自述则是导演针对自己的女儿萨玛的。因为导演在拍摄过程中和自己的拍摄对象、自由派丈夫哈姆扎相爱结婚,生下了萨玛,影片完整记录了这个过程。哈姆扎是一个医生,在阿勒颇拯救伤员,俄罗斯军队和政府军合作,将这里的医院全部炸毁,阿勒颇则带领同志另建了阿勒颇的最后一座医院。这对革命夫妻曾经为了看望父亲离开阿勒颇一次,恰值俄军轰炸阿勒颇,他们迅速赶回去,因为轰炸后的阿勒颇更加需要他们。父母希望至少将萨玛留下,但是他们还是带这个婴儿重返。夫妻二人对着镜头说,他们觉得萨玛也是在为自由的事业做贡献。
也许瓦德对将女儿带回危险的阿勒颇是有愧疚的,所以她用这部影片来向女儿做解释,《为了萨玛》是写给萨玛的一封影像书信,讲述自己为正义而战的革命情怀。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你过更好的日子。
本片的拍摄多是在后方,以丈夫的医院为主,所以不停地看到很多人在医院里来回奔波哭喊,鲜血四溢,哈姆扎在救治这些人。婴儿萨玛就坐在那些尸体边上。哈姆扎和他的同事们面对伤亡的人,处变不惊,他们穿着T血衫一边平静的说话一边为一个孩子做挤压呼吸。
我们看不到前方的战斗,只看到这些平民无辜的受害。萨玛的纪录片主要使用了直击式拍摄,所以没有更多历史背景的深刻讲述,所以我们对于他们战斗的巨大激情,其实略有隔膜。这也许算是一个缺陷。
瓦德的拍摄最早并不是为了成为一部电影,她的拍摄是和Channel 4(英国第四电视台)合作的,这些素材被电视台传播,然后获得了接近5亿的受众人次。我不知道她的拍摄意识是如何成长的,但据上述资料推测,她可能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获得了外部支持,得到了专业设备。纪录片中展现了壮观的航拍,证明瓦德至少有一台摄影无人机。
我从某些网站看到,瓦德从2011年到2016年拍摄了超过500小时的素材。这部纪录片有一个联合导演,叫做瓦玆(Edward Watts),他是第四电视台的导演。应该是瓦德和丈夫离开阿勒颇之后,瓦玆和瓦德一起合作使用那些素材编织了这部影片。所以本片主要使用了倒叙,在讲述过程中,既使用了闪回,也使用了闪前。这样的讲述,不知道萨玛在以后能够理解母亲的初衷?
看这部影片,最惊讶的是片中人对于死亡的适应,虽然也有哭喊,但整体比我们想象的平静,同时让人惊讶的是整个世界对这种战争残酷的漠然。影片中的瓦德和哈姆扎一边工作一边向全球直播,有一个视频被110万次分享,被6800万人次观看,瓦德说:“但没有任何人采取行动阻止政府军”。这是一种Compassion Fatigue(同情疲劳)。
世界就这样陷入一种平静的绝望里。一边是影像正义的渴求——电影中失去儿子的妇女对着镜头喊,希望瓦德拍她:“快点拍我!政府军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对于镜头有这样的理解:镜头是正义的化身,是上帝的代言者,是法庭正义的证人,人们在最无力的时候求助于摄像机,他们希望镜头能够记录下来这一切,为未来的审判提供支持。另外一个方面,似乎正是过多的摄影、视频、曝光、流量,让我们习惯了这个狂暴的世界,从而失去了同情的能力。我们观看别人的灾难就像看电影,它们和虚构作品一样都是在一块显示屏上发生,但逐渐同质化。问题是,该如何避免让他人的痛苦变得越来越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