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对于中国的网络大电影是一次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的机遇。原本,“网大”也在逐渐生长,缓慢地完成令人不以为然的原始积累,摆脱早期的低端形态,伴随着整个电影行业的发达、媒体融合程度的加深,迈向更高级、更精致、更丰富,也更具有尝试和突破之可能的成熟形态。实体影院近半年的缺席,这提前把网大推到了更引人瞩目的位置。对此,一个虽不足为铁证、但已足见一斑的根据是,网上出现了许多一本正经讨论“网大”的长文,谈及多部“网大”作品。这些文章作者中一部分仍然认为,“网大”数量多、质量差、品格低,能把人看吐;另一部分则认为,“网大”已经颇有可观者。无论褒贬,都说明越来越多过去对“网大”不屑一顾的人士(包括资深影迷和更专业化的影评者)开始深度接触之。
“网大”理应也必将得到更多学术研究上重视。这个命题也可反过来说,“网大”的发达将催生与之相应的研究,出现新的学术方法与理论话语。这样的研究应当充分精细化、量化,符合21世纪的学术规范。而首先,应该从“网大”自身存在出发,而非对以往思维的沿袭和化用。从文化生态的角度看,“网大”形成了院线电影之外的行当,两者既有外在的相似之处,又有内在的差异性,后者构成了“网大”的逻辑,当然这个逻辑终将编入更大的文化生产逻辑,但在特定的层级并不能与院线电影的逻辑生硬对接。网飞Netflix的例子已经显现了问题的复杂性,中国“网大”的情况则又有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一独特语境。
下面笔者对两部近期较有影响的两部“网大”稍作观察。限于能力,仍然只是从创作倾向和思维的角度出发的粗糙判断。
其一是《倩女幽魂·人间情》,号称目前投资最高的网络电影。它显然是对上世纪90年代香港成功系列影片的某种重复,于是体现着当下“网大”制作最常见的策略——“蹭”。观众几乎能在这个版本和原版之间建立起剧情和视听元素的对照表,一众香港影人的参与更加强了这种印象。出品方和创作者应该是思考过如何体现新版与原版之不同的,从最终呈现的情况看,这种不同又正好是来自这些年来国产“网大”的审美趣味,即所谓“网感”。大致来说,这种网感是力求用最低的成本、最离奇的情节、最浮夸而又流行的视听元素,来吸引广大网民的眼球。不少的观众注意到,此版女主角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跌坐地上、裸露长腿,这更像“网红”直播,它显露出主创对“网大”观众主体素质的某种认知与迎合。认知很难说是准确的,迎合就更无聊。它在造型和布景等方面的大肆用力使它看上去很像是一场Cosplay,也就是说,这样做的目的是让观众时时刻刻联想起原版。至于剧情逻辑是否严密、人物心理是否合理、节奏把控是否合宜,都不重要。原创部分也有,甚至不乏聪明,但比例少之又少。尽管如此,在笔者看来,此版仍有价值,即在于:它再次回到了《聊斋志异》所依存于的民间志怪文艺传统。具体说就是:在“网大”的领域里,小倩终于又可以是“鬼”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中国古典文论的一个有趣命题。孔子后期思想的高明之处,是他并未机械地主张强制取消怪力乱神,而只是“不语”,从而为当时的民间文化、为现实主义之外的文艺创作留出了足够的空间。在这一点上,“网大”不妨看作现代文化工业和大众传播条件下对子不语命题的尝试性实践,进而为更丰富的文化生产提供科学依据。
其二是口碑更好的《双鱼陨石》。此片灵感来自网上流传多年的历史事件和灵异传说,将其改编成一部悬疑科幻片,这使得剧情有着相当不错的吸引力,同时又要求编剧有较高的能力来转化成为有足够新意的故事。在理念和实际创作上,它也有“网感”,但更主动自觉地靠近“电影感”。如果说《倩女幽魂·人间情》对标上一世代港片,那么《双鱼陨石》则试图对标当下的好莱坞影片。从故事和场景的方面来看,会发现此片竟和诺兰的多部作品非常形似,比如开场先设置一个紧张的悬念,然后跳到日常态的时空重启叙事。再如影片最离奇可怖的设定,是人物的不断复制并自相残杀,这让人联想起诺兰的《致命魔术》里休·杰克曼饰演角色的疯狂、残酷和绝望。影片有很多细节,也显示出主创对影史经典、对历史和科学的了解和敬意,如那首著名的德文歌曲《莉莉·玛莲》,如人物突然“开挂”一般地使用冷门知识。还应注意,由于剧本在写作时考虑到了“网大”的成本规模,此片制作时体量控制不错,角色数量、布景、场面等都能基本达到预想效果。
这两部“网大”代表的其实是两种理念,一种为近年来的“网大”所广泛采用,轻创作、重制作宣发炒作;另一种则尝试超越现有的格局,重视创作,尽可能缩小与院线片在艺术水准方面的差距,同时保留“网大”以中小成本获得较好受益的策略定位,利用“网大”在选题、呈现方面的自由度,填补院线片目前留出的空白,以此吸引口味要求更丰富更极致的那部分观影者。因此,尽管对于普通观众来说,这两部“网大”的观看体验似乎差不多,但从理念上,后者无疑是网大演进的正确方向。
必须看到,这两部已经是“网大”中的佼佼者。它们也仍然带有当下“网大”共同的特性:意念可能不错,编剧、导演、表演、服化道、后期制作等也在进步,但整体水平不高。集中表现为:剧情模块状(甚至不是模式化),造型“网红”状,表演程式化,节奏失控,叙事无章法、无张力等。捉襟见肘、东拼西凑的不仅是剧情或细节,也是布景服化道等整个生产链,于是格外需要后期欲盖弥彰地调色调音。
“网大”困局的根源显然不止创作这一端。正如有识之士所指出,“导致这一切的根源,还是网络电影的盈利模式问题。网络电影靠用户播放量分账,收益由视频平台分发,用户除了充值视频平台的VIP会员外,一般不直接为单片付费。目前网络电影的收益天花板是5000万,也就决定了它的成本最多不会超过这个数。当网络电影无法获得院线电影同级别的收益,它就无法拥有同级别的成本,也无法吸引同级别的创作者。任何事情,没有资金和人才支撑,就难成气候。因此,国内的网络电影,本质上就是为小部分观众准备的‘娱乐长视频’。”(《别吹了!看了10部网大,我的眼睛要吐了…》,2020年05月11日,凤凰网“电影天堂”专栏)
这就再次回到前面所说的,不吹不睬、认真研究网大的时间已经到来。有兴趣与此的研究者将发现,挑战的难度绝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