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美国电影《米其林情缘》里,垂柳餐厅(法国料理)和孟买之家(印度料理餐馆)从针锋相对的零和竞争走向了业务竞合与友好往来,印度青年哈桑也成长为米其林星级大厨。在活色生香的美食和法国小镇的美景中,这种变化是如何产生的?影片采取了什么文化态度?在影片1小时39秒的地方,哈桑站在窗口,目光坚定地对着镜头说了一句话:如果你不能打败他们,就加入他们。
这是一句美国谚语,最早见于1930年代初。它有两层意思:不能打败你的对手,不妨与他联手,至少对局势还有一些控制。采用对手在一定情境中使用的方法,但不一定是目标,近似于“Beat someone at his own game”。在美国商界和政界,这是获得高度认可的名言。在商业领域,它表明现代竞争不限于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戏,而追求双赢或者多赢。在政治领域,它强调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不束缚于脸面和道德评价,体现了美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参与精神和对自身话语权的捍卫”。比如美国大选中,经常见到两个竞争对手掐得不亦乐乎,仿佛不共戴天;而尘埃落定后,落选者和胜出者又愉快地搭班子共事了。这种桥段写进了《纸牌屋》,电影《加菲猫》中,它成为“加菲猫”语录。在《米其林情缘》中,这句话可视为理解两种(餐饮)文化碰撞的关键点,也是解析影片叙事的逻辑线。
从谚语的意思出发,影片先要形成起竞争局面。在人物出场,交代哈桑成长背景、基本人物关系、开餐馆意向之后,影片在第25分钟借哈桑和玛格丽特(剧中CP)的对话交代了这种竞争关系。垂柳餐厅的副主厨玛格丽特笑着说,你是我的敌人了;哈桑应道,那就战场见了。
影片前半段基本围绕两家餐厅的竞争展开,“彼此要打败对方”。在商业类型片中,这种戏剧冲突的戏码通常是吸睛内容。影片用五六个回合来表现两家的竞争,比如在集市上买光对手所需食材、投诉对方经营不合规的做法(噪音、违建、乱丢碎石、养鸡不打疫苗),基本是些小伎俩和鸡毛蒜皮。整体效果很有趣,透着点法式幽默。其中,叙事中把多个竞争回合分成快慢不同的节奏,并逐渐加快,以厨房的切菜节奏同频共振,落点利落幽默。
这场小镇餐饮界的对战在影片53分钟的地方达到顶点。态度激进的垂柳餐厅主厨皮埃尔,带着一伙儿人在孟买之家的围墙上刷了黑色标语,还在餐厅里放了一把火,导致哈桑双手受伤。这一严峻事态促使马洛里夫人和哈桑反思,哈桑决定“打不败他们,就加入他们”,整个剧情转入和解和融合。
哈桑如何加入垂柳餐厅的“世界”呢?除了不计前嫌、态度友善外,哈桑充分发挥自己的竞争优势,即超强厨艺。受伤的哈桑让马洛里夫人帮忙,做了一份煎蛋卷,这是马洛里夫人鉴定厨师水平的独特菜品。哈桑成功了。精明的马洛里夫人给哈桑提供了一份6个月的垂柳餐厅受训计划,因为她发现了一个可堪造就的厨师,一个让垂柳餐厅再拿一颗米其林星星的机会。于是,竞争双方找到了合作路径,也为实现各自目标开启新阶段。后半段影片中,哈桑一路“开挂”,不仅为垂柳餐厅赢得米其林二星,还杀到巴黎餐饮界的顶尖位置。但这还不够,哈桑回到小镇,收割了与玛格丽特的爱情,二人联手成为垂柳餐厅的新掌门人。哈桑完美实践了那句谚语的真谛,加入法式料理的世界,借助其规矩和方法,结合印度餐饮文化,实现梦想。这个结局中,其实已经越过“打败对方”的目的,是双赢。
影片中,商业竞争首先为了商业利益,而背后布满文化冲突。文化的冲突与交融是影片和原著小说写得更有趣的部分,也让商业竞争过程饱满、富有延展性。
文化的差异与冲突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常来得残酷和痛苦,但本片以温情幽默的调子来呈现。开头就交代了哈桑一家初到法国的文化尴尬,比如消费时砍价,孩子们觉得很丢人。在小镇里开印度餐厅,父子矛盾很大,孩子们觉得法国人不喜欢吃印度菜。开业第一天,女儿不愿用印度的方法——站在门口拉客。而来自垂柳餐厅的反感与排斥,才是哈桑一家最深切的体验。第一次见面,马洛里夫人怀疑哈桑父亲能否买得起店面,她嫌弃哈桑家廉价的塑料桌布,丢给孟买之家“快餐、民族小吃”的标签,讨厌他们大声播放印度音乐,甚至把哈桑表达善意的一盘松露鸽子当众倒进垃圾桶。主厨皮埃尔的言行更加露骨,“到处都是咖喱味儿,一点没有文化和传统的感觉”。那种文化自我中心的傲慢比“咖喱味儿”还浓。
文化态度的转变来自纵火事件的反思。马洛里夫人提出了一个“如何成为法国人”的问题。她让皮埃尔背诵《马赛曲》充满斗争反抗精神的歌词,然后强调成为法国人的另一种方式,即自由、平等、博爱。原本女王般的马洛里夫人迷失在商业竞争的鸡鸣狗盗中,她要重温西方文化的优秀传统,并与米其林星级餐厅风范形成一种高贵的和谐。她开除了皮埃尔,并冒雨清除围墙上的黑色标语。在哈桑这边,纵火事件让他懂得一味谦让、示弱,或者强硬对抗,都不解决问题。他说“我们不再是过客了,这次不会再跑了”,而且要“加入他们”。直面文化差异与冲突,并调整思路和方法,哈桑得到了美国文化观念的“加持”。
和解的主要表现就是哈桑接受马洛里夫人的培训计划。影片非常刻意地表现了哈桑背着行囊,从孟买之家走到对面垂柳餐厅的过程。影片英文名“The Hundred-Foot Journey”,意思是“百尺旅程”。一百英尺等于30.48米,这是片中两家餐厅的直线距离。而哈桑“完成”这段文化距离,实现两家餐厅的彼此接纳,却不能走最短的直线。这大概也是原著作者理查德·C·莫雷斯(Richard C. Morais)想表达的意思。
文化融合体现在后半段影片中。哈桑在巴黎餐饮界大放异彩,成功秘诀是东西方两种餐饮文化的合璧。为了强化情感和人物关系中的文化融合,剧情设计了哈桑遭遇职业疲惫和灵感枯竭,回到小镇,拥抱爱情、家人和自己的出发之地,满血复活。由此让两家餐厅、两对有情人融为一家。总体感觉后半段像一杯糖水。
本片创作尽可能采取文化多元包容的眼光看待印度文化。除了描写哈桑一家初到法国的文化尴尬和怯懦,影片还表现了哈桑父子的文化自信、强大的环境适应能力学习能力,以及印度文化的魅力。这些是让马洛里夫人真正欣赏哈桑父子的根本因素。哈桑的自信是年轻人的自信。马洛里夫人对哈桑说煎蛋卷过关了,以前的松露鸽子也过关了。哈桑平静地回应:I know then, I know now(我那时就知道,我现在也知道)。这就是天才的淡定吧。父亲的自信则带着岁月历练的实在。孩子们质疑法国人对印度菜的喜好时,父亲反问道:因为他们不知道(印度菜),他们从来没尝试过,现在可以了……不管怎样,这对父子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和些许的“迷之自信”。片中的印度文化有多面性,但肯定了母国民族文化对于身处西方世界的哈桑的意义。印度文化滋养不仅帮助哈桑成为名厨,还是他职业疲惫和灵感枯竭时的还魂草。
综上,本片创作的文化取态可以分成两方面:一、多元包容、彼此尊重。影片盛赞马洛里夫人包容大度和眼光锐利的同时,不露声色地表扬了西方文化,尤其法国文化的多样性和包容性,也给了印度文化足够的面子。二、终究是西方视角和西方文化“C位”。即便以哈桑的口吻和视角展开叙述,也有大堆印度演职人员参与,影片基本以西方人的视角观察外来文化、思考两种文化的关系,以西方文化为主体叙事,然后融入印度文化,生成印度厨师的法国励志故事。其中,马洛里夫人是哈桑命运的伯乐,她和她信奉的文化思想传统是扭转这场文化冲突的关键因素。她勇于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当父亲反对哈桑接受培训时,他冲马洛里夫人喊:印度人成不了法国人,法国人也成不了印度人!马洛里夫人冷静地对他说:这是我用了一天时间才从你家围墙上擦掉的话。哈桑父亲终究需要女王般的马洛里夫人来点化。
“打不败他们,就加入他们”。对哈桑来说,首先是思路和方法的调整。当他进入法国料理的上层,并成为垂柳餐厅新掌门时,他不再是孟买之家的主厨,不管他在法式料理中加入多少印度元素,也不可能把垂柳餐厅变成一家印度餐馆。哈桑的转变从行事方法进入到了思想文化,这大概是哈桑没有想清楚的事情。不过,移民群体努力进入当地主流社会时,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
本片的观赏体验就如黄嘉谟所言,电影是“给眼睛吃的冰激淋,给心灵坐的沙发椅”。导演的创作倾向温情、诗意,他在本片中很好发挥了这一优势。美食总与情欲相关,常搭配爱情描写,但本片中哈桑和马洛里夫人的关系才是核心。两人一起煎蛋卷的情节很有诗意,没有对话声音,只有音乐和声效,美食与情感暧昧交织,法式优雅与印度神奇和谐料理,整个故事笼罩在法国小镇的柔美光影中。故事的结局如此完美,几乎让人相信文化冲突走向和解之后的融合共荣了。这个故事对于文化冲突的呈现是大众化的、标签化的,把竞争中的小伎俩作为主要内容进行趣味化处理,淡化了皮埃尔这类人物带来的激进对抗和残酷伤害,不过有很好的抚慰功能。如果创作一个类似的中国故事,在国际传播的语境下,我们会有什么文化取态和艺术表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