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平静的庚子年,又一位老艺术家平静地走了!她的一生如同她的名字,林茂根深扎实,默默奉献给予!不论在舞台,还是在银幕,她塑造的艺术形象,都是那样平易安然,那样慈善柔美。她走得也是那样平静安祥,没有圈子里的喧哗,却得到了灵魂的升华!愿八一厂老艺术家林默予一路走好!永远安息!
(明振江:中国电影制片人协会理事长、原八一电影制片厂厂长)
电影表演艺术家林默予女士,绝对是同一代女演员中的一个传奇人物。她的美,不是老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浓眉大眼麻花大辫淳朴如红高粱的一类,也不是削肩狐媚万人迷的“小野猫”。她美得踏实安然,又不乏飘逸灵动,穿上旗袍就是金枝玉叶,套上列宁装也赏心悦目。这样的女子,该是命运最眷顾的人吧?
时间永远不回答。
林默予的故事里没有星夜狂追革命队伍的桥段,没有党旗下痛说革命家史的一幕,也没有战火中成长的宏大篇章。可她的人生里有过漫长的艰难时刻,乍看无关生死,却也时常是踩着刀尖儿舞蹈。到所幸的是,一个小女子与青面獠牙的命运一次次相遇之际,林默予并没有被吞没,靠着那一份坚定的心性和意志,以及命运赐予的夺不走的美丽,她被打磨成了一位经得起岁月考量的“女神”。
生命从来不喧哗。
▶ “女神”养成记之一
——客途秋恨
1924年,林默予出生在北京的一个贫民家庭。在林默予的记忆里,她的童年生活满是愁容与眼泪。林默予的父亲读过书,习过武,曾在黄埔军校做过事,后来到社会上谋职又改做了文职。九岁前的大半时间,林默予都是在天津度过的。父亲屡屡失业,生活一次次陷入困顿。一家三口辗转于南京、淮阴和镇江等地,父亲却是一次次失业而归。
1937年元旦那天,小默予和母亲把父亲送上了北上的列车。这一别,竟成了永诀。不久,“七七事变”爆发,日寇横行,镇江吃紧,家家都在逃难。万般无奈的母亲经过再三考虑,把只有13岁的林默予托付给了一位季姓的青年,请他带女儿离开镇江去往上海。一个13岁的花季少女,自此开始了她人生的独自漂泊。
战乱中的上海,在一个由两位年迈的祖母、季母、季姓青年以及他的三弟和默予组成的六口之家里,小默予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这个家庭对小小的勤杂工是有契约在先的,等她成年,她便是这家里最年轻的一位女主人了。眼前,除了有口饭吃,就是极其有限的自由,和零自尊。
当有鸽哨从弄堂的上空掠过,正在择菜或者淘米的林默予,该也会有片刻的恍惚和迟疑吧?她却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把日子当药一样熬。季家老三是个知书达理的青年,看林默予喜欢读书,就把自己读的书和刊物借给她读。林默予第一次接触到了巴金的小说,这一捧就再也放不下来了。小说里走出旧式大家庭的青年对旧礼教和旧势力的反叛,寻求光明出路的勇气,令她望见了一条希望之路。难得的闲暇,她跟着邻居的两个女中学生偷偷出去看电影和话剧。新思想如弄堂里吹进的咸涩的海风,一次次吹散着少女心头的阴霾。
在季家的第三个年头,默予用自己辛苦积攒下来的零花钱,报名上了妇女补习学校。她靠着自己小学文化的一点儿底子,选修了国文、算术、簿记、英语四门课。做了一天的家务,她挤出休息的两个小时时间,赶去听课。晚上,季家人都睡了,她躲在一张周遭堆满杂物的条桌上,就着一盏昏黄的小灯,一笔一划地写作业。林默予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做一名职业女性。
学习了一年多,默予成绩优异,颇得补习班老师的赏识。此时季家母亲忽然中断了默予的经济来源,她是怕这只小凤凰翅膀硬实了飞走。补习班的老师分派默予给低年级的补习生改卷子,算默予半工半读,免去了她的学费。就这样,林默予才坚持着又读了一年书。
林默予最终考取了上海兰心照相馆的一份店员工作,负责管账开票。出来工作,默予把原来的名字林少云改作了如今的林默予。默予两字,取立志对社会有所贡献,默默给予之意。
当年的兰心照相馆,是一座位于闹市口的两层小楼。因为经营有方,吸引了一些社会名流,主要是演艺界的明星来照相。苏童的小说里,就有一家这样的充满故事的照相馆。1942年夏天里的一天,在照相馆的柜台前,林默予见到了当时中国旅行剧团的女演员上官云珠。林默予清丽的外表和一口纯正的国语,给上官云珠留下了很特别的印象。她主动邀请林默予去看她的演出,总是很热心地捎来戏票。
在中国旅行剧团,前来看戏的林默予见到了团长唐槐秋。唐团长见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来演戏怎么样?”
▶ “女神”养成记之二
——倾城之恋
那一段,林默予白天在照相馆上班,晚上吃碗阳春面,就泡在了戏院里。一次,剧团演话剧《灯红酒绿》,唐槐秋的女儿唐若青挂头牌,林默予在上官云珠的鼓励下上了台。戏至高潮,唐若青饰演的舞女跳楼自杀,殒命的一刻,第一次上台的林默予太投入了,竟然尖叫出声来了。团长唐槐秋看得忍不住叫好,直说林默予是块儿演戏的料儿。
林默予一下爱上了舞台,再也无心坐到照相馆的开票柜台后头去了。她从照相馆辞职出来,成为了中国旅行剧团的专职演员。这一下,季家人再也容不下她了。征得季姓青年的同意,1942年夏,林默予正式在上海登报声明,从此与季家脱离一切关系。随后林默予搬出了季家,不久她将母亲接了出来。一别五年,林默予已从童养媳挣扎到自立安身,母女相见,自是百感交集。
1942年,中国旅行剧团在上海皇后大戏院落成开幕式上,公演话剧《绿窗红泪》,林默予受邀在剧中扮演丫鬟秋菊。虽是第一次在舞台上扮演有名有姓的角色,但林默予举手投足间展示出的那一种对表演的悟性,使她获得了不少好评,注定了她的一生就该在舞台上留连。
可演戏这碗饭又怎么好吃呢?林默予的成功立即引来了同行的排挤。台下,大牌演员指使她端茶、倒水、捶腿。林默予拒绝了,由此丢掉了上台的机会。再一次演出开始前,林默予早早站到了台侧,专心地看演员们上妆和演戏,她把这叫做“偷戏”。默予的用心打动了团里的不少人,演戏间隙总有人拍着她的肩说:”别着急,会有戏演的。”林默予用心在剧团学习了一段时间后,终于等来了上台的机会。一年以后,当她随大陆剧团到天津演出由《简爱》改编的话剧《水仙花》时,她扮演的已经是女主角欧阳莹仙了。
有戏演无疑是幸福的,可在那个时代做演员的代价却也是巨大的。1942年底,林默予随中国旅行剧团北上巡回演出。先到天津,1943年新年,剧团来到北平,在长安大戏院演出《绿窗红泪》。戏还没是散场,日本宪兵就把剧场包围了,剧团的人被押上了卡车。车开到东郊民巷,林默予一行人被下到了日本宪兵的地牢里。林默予在里面被关了一个月,才被遣送回了上海。
此时,上海冬日的萧瑟还没有褪去。几场绵绵的小雨落后,弄堂口的那几株夹竹桃悄然绽放,春天的气息终于近了。
中国实验话剧团在绿宝剧场排演新剧《云淡风轻》。女主角是林默予,男主角则请来了上海影人剧团的影星周楚。周楚走进剧团,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林默予。林默予见周楚一路走得满头大汗,就把他让到剧场的观众席上坐下,又到小卖部去给周楚买了瓶汽水喝。两个年轻人很是随意地闲聊起来。临分手,周楚对林默予说:“我姐姐看过你演的戏,非常喜欢你,希望能有一张你的近照寄回天津。”落落大方的林默予当即取出一张小照送给了他。
《雷雨》的演出中,剧场条件差。后台堆放的杂物多。林默予踩到了旧木板的钉子上,周楚赶紧帮她拔出钉子,挤出脏血,并鼓励她继续登台演出。自此,一份带着暖意的感情在林默予心头悄然生根。
1945年3月,话剧《北京人》在北平长安大剧院公演,周楚任导演,林默予饰演袁圆。演出的第六天,日本宪兵队来人,把所有演职人员押上了一辆大卡车,关进了东珠市口日本宪兵的监狱。两天之后,林默予和大部分人被放了出来,可周楚仍被关在里面。
林默予一出狱,立即奔去天津去周家报信。她四处托人营救周楚,还把靠参演《北京人》的收入购得的一辆自行车,狠狠心卖掉了。林默予还跑去探监,给周楚送去他喜欢的卷烟。
半个月之后,周楚出狱了。两人决定结婚。
▶ “女神”养成记之三
——岁月神偷
1948年到1949年,林默予应大同电影公司之邀,主演了《人海妖魔》、《欢天喜地》、《几番风雨》等影片。这一时期,是林默予从话剧舞台正式走上银幕的开始,也是她艺术生涯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几部影片公映后,林默予在影坛红起来,开始被人称为“影剧双栖明星”。
此时,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在欢庆上海解放的日子里,林默予忘我地投入宣传、演出活动,先后参加了与资本家斗争的“护厂运动”、为解放军募捐等活动。同一时期,在昆仑影业公司迎接解放的新片《三毛流浪记》中,她与赵丹、蓝马、上官云珠、朱琳等明星演员一道跑群众,为当时的上海影坛留下了一段佳话。
全国解放后,林默予又在上海参加了《青灯怨》、《红楼二尤》和《和平鸽》等影片的拍摄。上海大同、国泰两家电影公司希望与她签订拍摄合同。此时香港又来人来信,邀请林默予和周楚到香港去拍电影。而周楚的好朋友阿英同志,解放初期任天津文艺处处长,非常希望他们留在天津工作,协助他创办天津人民艺术剧院。
1951年春,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工团派人来与林默予和周楚联系,邀请他们参加部队工作,一同创建总政治部话剧团。同年12月,林默予和周楚放弃在上海的全部家当,带着四个一岁到六岁的孩子,一同北上,来到了总政文工团。在去香港、留上海、奔天津以及到北京这几条路中,他们最终选择了北上参军这条路。
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喜爱林默予的观众没有再在银幕上见到她的身影。林默予把全部的创作激情,倾注在了新中国的话剧舞台上。她参演了总政文工团的话剧《曙光照耀着莫斯科》、《八一风暴》、《井冈山》、《南方来信》等,多次受到敬爱的周总理的接见。
就在林默予在舞台上尽情挥洒才华的时刻,一场曾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运动来临了。
1970年,“资产阶级人物”、“三开人物”的大帽子,把林默予和周楚发配到了云南边陲的寻甸县农场。此时,他们的四个儿女也散落在了边疆各地,一家人如落花一般四散漂泊。想到患有心脏病的大儿子,林默予便如万箭穿心坐卧不宁。
周楚下放到连队的牛工班放牛。林默予一面参加农场劳动,一面负责给全场劳动的战士补衣服。当时有朋友笑称他俩是“牛郎织女”。在农场期间,林默予和周楚作为改造对象,没少遭受一些干部的冷眼,生活也会遇见不少的艰难。一次,林默予得了胆囊炎,设法住进了曲靖的医院。为了探望病中的妻子,周楚都是偷扒货车赶路。林默予每次见到满面尘土的丈夫,都忍不住落泪。而在农场时,每逢刮风下雨电闪雷鸣,林默予总要望着窗外发呆。周楚放牛的山上有个雷区,那地方曾让雷电劈开过一个小山头,还劈倒了一家的两兄弟。
在云南的日子里,林默予和周楚并没有疏远他们深爱的艺术。他们曾应云南省军区宣传队之邀,教授学员,组织排练话剧。林默予还为云南省话剧团的演员们讲授过台词课。
林默予和周楚在云南整整熬过了八年,加上监管审查的三年,不知不觉,林默予已经变成了鬓染白霜的老妇了。其间的20年,她从银幕上完全消失了,离开心爱的舞台也已经12年了。大把的光阴如农场上空的云,倏忽而过。风雨之后,对这十几年,林默予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真可惜……”
▶ “女神”养成记之四
——黄金时代
1977年10月,由于秘书长罗瑞卿将军的过问,林默予和周楚才得以重返艺坛,回到总政八一电影制片厂,重新开始了他们中断已久的艺术生涯。那一年,林默予已经是54岁的年纪了。令人惊叹的是,此后的近20年中,林默予像是一束醒目的闪电,在中国影坛创造了她这个年纪的女演员少有的辉煌。
1983年,北京电影制片厂的阙文导演邀请林默予出演《寒夜》。连着三天夜戏下来,林默予觉得心脏有些不舒服。终于她倒下了,被医院诊断为心脏病突发。
从1986年起,林默予接受了在电影《红楼梦》中扮演贾母的工作。影片一拍就是三年多,林默予真是吃了不少苦头。暑热的天,北影厂的摄影棚里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大鼓风机吹出一股股热风。林默予常常感到胸闷,所以她总是提着一袋氧气。拍戏前,先吸氧。后期录音时,老伴周楚得了脑血栓进了医院,林默予拖着病弱的身体既要去录音,又要去医院,可真累坏了她。
回想起那段艰辛而难忘的拍摄时光,林默予这样形容自己:“白天呢,我是大伙儿前呼后拥的‘老祖宗’,姑娘们花儿、朵儿的都围着我转;夜里戏拍完了,却是我一个人背了包,拎了氧气袋孤零零地往回走。那才叫个灰溜溜。”
巨片《红楼梦》的拍摄,林默予从62岁拍到了66岁。1990年,林默予凭借贾母一角,获得了当年的电影金鸡奖和百花奖最佳女配角的双奖。面对蜂拥而至的媒体采访,林默予的话依旧淡然:“很高兴,很意外,很淡泊。”
2003年,与林默予相爱相守了近60个春秋的周楚先生,在妻子和孩子们的守护下,安然辞世。这一年,79岁的林默予谢绝了社会上的社交活动,婉拒了儿女们要求照顾她生活的请求,带着行李去往了天津的一家养老院。如何有尊严地老去,林默予的选择自然而然又特立独行,这是职业女性林默予一贯的风格。
“女神”,终归是“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