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磨路上摆水果摊的王天成一出场,跟我一块看片的朋友就说,这人一看就是“角儿”!王身上的确有戏,在武汉十三年,他仍然说着河南方言,一开始他和城管交流彬彬有礼,他调侃自己的病情,说自己得了梗塞,这辈子算完啦,这让城管都觉得老王今天心情不错。其实王有潜台词——你别惹我激动,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接着下一个镜头,老王满脸杀气,他撕碎了城管队员开的通告单,然后拦住他说,你走不成了!围观群众说,别激动,人家有人家的职责。老王说,啥职责?我要吃饭!
这太突然了,这时候非常紧张,激烈的冲突开始了,影片音轨上铺进了密集的鼓点,然后出了片名《城市梦》。
我觉得《城市梦》音乐不错。据说陈为军认为之前的纪录片《生门》音乐用的不好,说用的太多了,但这部《城市梦》用鼓点表达冲突,不是加强而是诠释了一种对立和冲突的紧张感,这很不错。因为这个对立冲突是客观存在的,它有它的渊源,解释这个渊源并观察它的发展是这部片子的重要任务。
王天成夫妇和他的儿子小王一家从河南农村到武汉谋生,他们在洪山区鲁磨路得到了一个小商亭,以此为据点摆起了水果摊,这条路要改建为珠宝街,要把他家的地摊取缔,但老王一家激烈对抗,而他最终成为鲁磨路上有名的“钉子户”。
但什么是钉子户?王天成算不算钉子户?看了这部影片,我们会如何评价他?同情还是将他视为“刁民”,这是本片制作伦理的关键。一部纪录片被播放后,焦点还是会落实到创作者身上,尤其是导演陈为军的身上,人们会审视、批判他的社会理解,以及他的社会叙事的政治性。
而之后观众和影评人也会被拷问。因为如何理解这部影片,也是对于其社会理解力和人性特征的呈现。大家看同一部影片,所得到的关于王天成一家的印象和评价并不一样,这是由观众接近影片前的先验性存在决定的。
笔者在网上看到一位影评人的评价,他说王天成让他感到同情和佩服。他对这个人物的评价本身其实就是对这部影片的评价。因为观看者对人物的感情投射,一个重要的部分是来自于是影片的叙事,来自于导演和其他创作者合力形成的传意倾向性。
所以评价《城市梦》倒不难,因为其中的事件本身似乎是通俗易懂的,但要分析我们的评论的背后的精神来源,倒是十分困难的事。
笔者最早了解陈为军的纪录片,是他2003年左右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它某种程度上算是导演的成名作。对于它大家评价不一,它在电影节上获奖不少,但也因此起过争论。笔者当时也曾撰文评价,不是专门的文章,是在一篇长文当中,在中国1990年代以来的新纪录片运动的框架当中去评价。陈导和当年的新纪录运动的主要成员有着类似的背景,都是在电视台工作,所以他们的作品处在一个独特的位置。这些作品往往不直接宣示自己的观点,对于个人苦难不做更多分析,只是呈现现象。笔者当时对此有过批判,我记得我说那些纪录片呈现的是“孤零零的个人和无法解释的厄运”。
面对这批作品,其实完全可以有两种态度,一种是上面这种,一种则可以对创作者个体施以更多善意——他们在各种限定下仍将这种个体苦难呈现出来,这当然是他们的伟大努力。有了一些影像和现象,就有了一个媒介,有了讨论事情的物质基础,这自然是善的。
当然,我们对于作品的评价并不仅仅是评价个人,而是在一段历史当中的整体文化诉求上来述说,所以笔者不必推翻之前的评论。近日有因《城市梦》而拿着我评价的那段文字来采访的记者,面对问询,我的观点一直如此。但也因为这次受访的缘由,笔者重新关注了陈导作品,并将他的《请为我投票》、《生门》两部作品找来一并重看。这次对陈为军作品的整体性有了一个全新的了解。
我觉得陈为军和他的这几部作品在中国纪录片史上十分重要,当然也是意义非凡的。陈为军是属于那种对于社会有整体认知能力,并能够选取最能体现社会本质的题材进行拍摄的导演。社会十分庞大,往往令创作者有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感觉,陈导知道如何下嘴,这也是一个优秀纪录片导演的必要素质。
《生门》拍的是医院妇产科的故事。护士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对家长说,快去交两万。有农村孕妇怀了多胞胎,她本人又有综合症,躺在病床上生命危险,但丈夫拿不出钱来,拿不出钱治疗就无法继续。这部纪录片里虽然配了音乐,但我觉得那不是不合时宜的抒情和升华,而仅仅起到了给观众解压的作用。
《城市梦》里的城管说,“他(王天成)是生活上的底层,我们是工作中的底层”,《城市梦》和《生门》所选择拍摄的职业——医生和城管有相似之处,这些人的某些做法乍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再看下去,你会发现其中堂奥。这两种职业都成为体系的化身,他们其实将各种矛盾浓缩起来了,成为了一个终端的显示器,如同电脑显示器,数字在主机,但显像在另外一个部位。体系不可见,是相对抽象的,但这些职业可见、可触、可碰(片子中王天成与城管多次有肢体接触),而且具有可拍摄性。我看到网上有人在争论本片是不是美化了城管,我觉得摄像机的在场当然会改变一些东西,但究竟是如何改变的,我相信随着交流的深入会逐渐明朗。但对于这些职业,不妨有更深入的认识。
本片值得被认同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将王天成一家的命运做了相对完整的展现。我们在电视新闻上,若看到王天成的片段,必然会对他有一个不好的印象,因为在他和城管冲突的现场,有一些旁观者都对王天成的表现十分不满。但纪录片深入调研,解释了王天成一家的命运。父子皆残疾,妻子患癌,老家已颓败,他的儿子在广东打工时手被机器切掉,仅赔偿了两万块。如此等等。
大家往往认为陈为军的作品有事实而少余韵,我觉得这算是他的一个特色,他在用这种相对独立的纪录片作品来完成他的记者的使命。他的纪录片如同深度报道,虽然本片因为片中人物的豪气与行动力,而具有了一种电影感。
王天成真的是“角儿”,这种公共空间的公共事务的拍摄往往失之于人物零碎,有始无终,但本片聚焦在他身上,他一个人带领一家完成了多幕剧。而这种聚焦和恒心,也体现了创作者的素质,他们的田野功夫,他们深入了解个体命运的人道主义。我们借此看到王天成一家命运的形成,也看到他“城市梦”背后的心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