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国庆档,张冀编剧的《夺冠》和他担任剧本监制的《一点就到家》将同期上映。同样是中国故事、中国声音,两部电影尝试了截然不同的创作方式。《夺冠》中,张冀在家国叙事的基础上传达了“快乐、绽放”的冠军进化论。在他看来,讲好中国故事,首先要尊重创作规律,要破除类型套路、敢于类型创新。
中国女排是一个传奇,近40年间10次问鼎三大赛(世界杯、世锦赛、奥运会)冠军的故事太精彩了,那是几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
在大银幕上讲故事是编剧的职业,但在大银幕上再现传奇,对于任何一个中国编剧而言,都是诱惑、也是高峰。用一部电影的时间凝聚中国女排40年精彩,张冀诚惶诚恐、又责无旁贷。
◎很紧张,但是可以做
2017年底,电影《夺冠》的项目策划摆在了导演陈可辛、编剧张冀和出品人覃宏面前。接到邀约的前三年,张冀和陈可辛一直在筹备电影《独自上场》(原名《李娜》)。当时,《独自上场》的剧本创作已经接近尾声,确定2018年开拍。《夺冠》最初预计2019年国庆档上映。张冀算了算时间,“很紧张,但是可以做”,他和陈可辛要了一年的剧本创作期,“一定要给我一年,没有认知不能形成创作,这样的题材丝毫不敢违背规律,只有一步步来……”
就这样,《夺冠》的创作在2018年正式启动了。
◎第一眼郎平
张冀不是排球迷,但是每逢奥运会女排比赛他都会看。“中国女排”四个字非同小可,张冀说,“这样的项目,不管能力大小、诚惶诚恐也要接!”
张冀第一次见郎平是在鸟巢的一个晚会的录制现场,“郎指导是一个很幽默,很有气场的人,眼神中闪着能洞悉人心的光。”
郎平知道张冀刚写了《独自上场》,上来先问他那部戏是如何切入故事的。聊天结束时,郎平停了足足十几秒钟才起身,另一位八十年代女排主攻手姜英起身时甚至能听到骨头的声响。那一刻张冀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郎平动过大大小小十几次手术,你能感受到冠军的风采,也能感觉到岁月和伤病在她们身上留下的痕迹。”
在国家队训练中心,张冀看了当天女排的训练,现代化的训练设备,动感的背景音乐,自信的双语交流……他在采访中说过一句福建漳州训练中心墙上老女排的口号“流血不流泪”,90后队员们能立刻对出下句“要球不要命”。从中,张冀真切地感受到了女排精神的传承。
◎能找到的都看过
剧本的前期筹备工作包括见人、看现场、看资料、看影像。
老女排的惯例是每逢大赛前,都要在福建、湖南两个训练基地训练,最后回到北京集结出发,奔赴赛场。张冀和他的团队分别走访了中国女排在福建漳州、湖南郴州和现在的浙江北仑的三个训练基地。听基地的工作人员讲老女排的掌故,看女排的训练环境,在时间和空间上接近人物。
张冀在北京看了北京队的比赛现场和国家队的训练实况,看女排各个时期重要比赛的影像资料和纪录片,看既往女排相关的电影作品,比如《沙鸥》、《排球之花》等,看所有能找到的女排文字资料。
2018年的前三四个月,张冀都在看资料,包括曾经风靡一时的纪实文学《中国姑娘》,郎平和很多女排运动员的个人传记,介绍排球技战术和训练方法的专业书。
“市面上有的我们都找来、大量阅读,80年代到现在女排所有的书我都看了,有粗有细、但是都看过。”张冀说他从来没做过这么长时间的资料准备,几个月看下来,从一个普通的电视观众看成了半个排球迷,背飞、前交叉、传球配合……门门道道都能看懂了。
◎两个人和两场比赛
看了足够多的资料,从感官认知上升到一定的经验认知,张冀才开始动笔。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创作习惯。从题材出发,剧本有几个方向:
从郎平的视角切入,以小见大贯穿四十年;
拍2016年里约奥运会的“中巴大战”,用一场比赛诠释女排精神;
拍三个时代,三场比赛再现女排的高光时刻;
不同时代混剪,同线推进、最终回到一个主题;
……
女排历史上有太多激动人心的比赛,2016年中国女排里约奥运会夺冠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剧本,抽签进入死亡之组、四分之一赛遭遇卫冕冠军巴西队,决赛面对塞尔维亚在先输一局的情况下3:1逆转夺冠……
张冀看重里约奥运会“中巴大战”的精彩,也放不下1981年世界杯比赛女排第一次夺冠的那个晚上,那个先赢两局、又丢两局、最后3:2夺冠的晚上。他想讲一个有时间跨度的故事。
一次夺冠的过程再精彩也不足以呈现中国女排四十年的拼搏精神,拍三场都赢的比赛又不符合电影创作规律,“电影一定要符合创作规律,要有一个先抑后扬的过程,第二幕要跌入谷底……”张冀说。
最终,张冀提出以两个功勋教练和三场比赛贯穿四十年的创作方向,张冀告诉陈可辛,“这是一对天赐的人物关系,两个人都足够有魅力,是队友、对手也是朋友,他们都为中国女排付出了毕生的精力、血汗。”
创作是相辅相成、相互成就的过程。《夺冠》最初定档2019年国庆,张冀坚持一年的剧本创作周期,剧组双线并进。这边张冀提出创作方向,那边陈可辛导演已经着手挑选演员,“舞蹈演员、模特、运动员……四处寻找那种有80年代质朴感觉的面孔”;这边张冀完成3万字的故事大纲,那边陈可辛导演买下了福建漳州训练馆里浸透老女排汗水的竹墙、地板,在顺义1:1重建训练馆……
2019年4月16日,《夺冠》在福建开机。
◎我是由自己雕刻
《夺冠》的片尾曲《生命之河》中有这样两句歌词,“如出一辙的你我”、“我是由自己雕刻”,张冀是片尾曲的词作者之一,王菲和那英唱出了电影的主题。
《夺冠》中有家国叙事,有时代元素,决不是一个简单的体育片。张冀认为,体育电影是和平年代的战争片。“赛场就是战场,要讲清楚为什么而战,80年代为什么?现在为什么?”
张冀相信,对冠军而言,0到1的距离远大于1到10的距离。女排已经实现了三连冠、五连冠,为什么还要拼搏,还要夺冠?剧本中,张冀用郎平和朱婷的对话作答。
“你为什么打球?”朗平问,朱婷答。
“不对,再想……”在反复的追问和回答中,张冀提炼出“为自己绽放”的主题。
“新一代球员身上没有那么沉重的历史包袱,使命已经由上一代达成,新一代队员为国争光,也为个人的梦想而绽放。”片中,张冀借郎平之口对朱婷说,“你不必成为我,你只要成为自己。”
◎写人要写内心的渴望
《夺冠》写了郎平和陈忠和两位功勋教练,也写不同时代的女排队员。如何在有限的时空中做到人人都有戏,张冀的方法是围绕主题写人性。
“电影最终要讲人,人物关系是一种戏剧关系,在分歧甚至是对立中反映人性,人物通过选择形成性格,观众则通过人物反观自己。能够产生共鸣就证明作品成功了。”张冀说。
张冀追求真实,“要写出人物的选择,写出人物内心真实的渴望,有时候内心的渴望跟表面的呈现不一样,复杂、幽微而又温暖、向上,不经过犹豫、徘徊就不知道角色要什么。”
具体到个体和群像的拿捏,张冀认为,单个人物首先要符合主题,大主题下每个人又都是独立个体。“80年代的主题是证明中国人是行的,在国家最困难的时刻,教练要激发队员的拼搏精神,所有细节都要服务主题,不同性格的角色在主题下各自散发光芒,有分工、有差异。每个人有自己的变化,有的四五场戏发生改变,有的一场戏就变了,主题和主次分工做好了,人物就有了。”张冀说。
◎编剧需要“创作现场”
《夺冠》中再现了里约奥运会的决战前夜。开拍前,陈可辛、张冀和女排队员们重新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朱婷失声痛哭,每个队员都真情流露,跟队员面对面的交流为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细节。张冀称之为编剧回到创作现场,“那天晚上非常美妙。大战前夜,主教练郎平放手让队员们自己聊,让大家消除疑虑,再一次诠释了女排团结协作、永不放弃的精神。”
张冀很看重编剧跟组对单场戏的调整作用,“跟组很辛苦,但创作现场是不一样的。前期运筹帷幄、布局谋篇靠经验,大的戏剧框架、主戏干需要一个人潜心创作,但单场戏、特别是大戏还是要一起聊,这样能避免单一的编剧视角。”
◎“争吵最多的一次”
信任是可以传递的。
李娜看过陈可辛的《甜蜜蜜》,看《亲爱的》看到失声痛哭,于是选择陈可辛创作《独自上场》。因为有《独自上场》的操盘经验,陈可辛成为《夺冠》的最佳人选。2012年至今,张冀和陈可辛合作了8年,先后推出《中国合伙人》、《亲爱的》等脍炙人口的作品。陈可辛的中国故事,会首先绑定张冀。
“陈可辛导演是一个喜欢真实生活的人,喜欢拍人物的真实情感和细节,探讨、展示人性,喜欢温暖有希望的结局,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张冀知道陈可辛追求什么,也能从剧作上给到,这种信任和默契建立起来能保证创作的顺利推进。
黄渤曾经同张冀说,《夺冠》是他写的最好的一部。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夺冠》也是张冀和陈可辛争吵最多的一次。争吵是为了故事最终的呈现效果,分歧主要产生于对人物主观情感戏份的拿捏。
“我是比较开放的,一个剧本的决策和方向是非常困难的,需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这种超大项目创作尤其难,要取舍、兼听,不能先入为主,也要从各自分工出发考量取舍。”张冀说,“演员进入角色一定比编剧深,但要平衡演员个人情感和主题的一致性,在尊重主题和结构的情况下,演员的意见是很宝贵的,能给你很多深入的东西,但要保持平衡感。”
每次电影开拍前,可能是开拍前一两周,陈可辛都会告诉张冀他真正想拍的东西,有时是一个和剧本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后来,张冀知道那是导演切入创作的一种方式,“每个人有自己切入创作的方式,一个画面或一句台词,你要知道那只是导演切入创作的方式,作为编剧要有耐心,提供正确的结构、主题、框架。”
◎对话·张冀
《中国电影报》:体育片是近年来市场呼声很高的类型,也有《摔跤吧!爸爸》这样的头部作品的成功市场实践,连续创作了两部体育题材电影,有哪些经验可以分享?接下来还有类似创作规划吗?
张冀:电影《夺冠》的创作,得到了广泛的支持,首先要感谢主管部门。体育片有自身的魅力,我一直说体育片是战争片的变种,是和平年代的战争片,能够在极端环境下看到人性。这两部电影做下来,我已经有一点经验了。接下来的创作计划是一个退休警察“十年追凶”的故事,后续如果有体育题材创作,我更倾向于做剧本顾问或是写一些小人物的成长故事。
《中国电影报》:今年国庆档还有一部您担任剧本监制的电影《一点就到家》,从故事和剧作层面看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张冀:《一点就到家》是一部关于乡村电子商务的故事,陈可辛导演一直想做一个跟阿里巴巴有关的故事,他在云南拍过《武侠》,我们就选择了这个“咖啡+普洱茶”的故事。这个项目的操作方式跟《夺冠》有一定的差异,2019年年底启动,今年初确定了剧本的方向,结构和人物关系是我提出来的,考虑到制作周期比较紧张,我们参考了《中国合伙人》的创业故事和人物关系。
影片的整体调性很美,很符合青年人的欣赏习惯,是一部都市病患者在乡村被治愈,获得新的成长的故事。都市打工的年轻人回乡,通过电子商务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村民的生活。故事中的角色比较新,是以往农村题材电影中不曾出现的人物,我看过影片的粗剪,很美、很丰富、很明亮、很轻盈,言之有物,很出乎我意料,一看就知道演员真的进入,演进去了。
《中国电影报》:这两年影视作品中跟剧作相关的分工进一步细化了,听说现在有“剧本医生”还有“剧本护士”,您觉得分工的细化对创作有哪些保障和补益?
张冀:这部分我了解得不多,我通常会担任编剧、剧本顾问和剧本监制。剧本顾问要对作品的结构、框架给出自己的意见,剧本监制比剧本顾问更全面一点,框架、结构、人物包括重场戏的台词都会参与创作,还会帮助编剧做剧本的修改,从宏观到微观全程参与项目。编剧一般要求至少完整写出一稿剧本。
《中国电影报》:您跟陈可辛导演合作了八年,都是现实题材、中国故事,也得到了市场和观众的普遍好评。在讲好中国故事,传递中国声音方面,您有哪些经验或建议?
张冀:讲好中国故事,我的经验主要有三点:首先要尊重电影的创作规律,不能为了讲中国故事,忽略了故事性。电影不是生活的机械复制,商业电影首先要符合类型创作的规律。
其次是追求真实,破除类型套路,套路是创作的大敌。
此外,要敢于创新,中国电影在追求深度、广度的同时也要加大难度,不断地尝试创新,现在再拍爱情片、青春片、喜剧片市场已经接近饱和了。我认为《流浪地球》、《八佰》、《夺冠》都是挑战创作难度的作品,要想出精品就要敢于突破常规类型,拍大类型、硬类型,加创作难度。
《中国电影报》:入行15年您如何看待编剧这个职业,有哪些经验跟青年创作者分享?
张冀:电影是一个团队合作的工作,编剧首先要做好分内、本职工作。编剧是一个全知视角的工作,要善于从团队中吸取营养,保持开放的心态不断调整试错。拍一部好电影太难了,要有经验、智慧、勇气和耐性,要保持对艺术的敬畏之心,没有敬畏之心、凌驾艺术规律,你立刻就会付出代价。今天对我而言,每一次创作依然是胆颤心惊、如履薄冰,要敢于尝试创新,不尝试马上就会被超越。
《中国电影报》:《独自上场》目前的进度如何,听说剧本经过四年的打磨,那是一部怎样的作品?
张冀:《独自上场》是一个比赛和人物成长双线叙事的故事,从李娜2014年澳网夺冠的比赛切入,讲述一个冠军的成长和心路历程。电影目前正在后期剪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