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义》有个诡异的地方,苏妲己是苏护的女儿,她在恩州驿的时候已经被轩辕坟里的狐妖吃了。之后朝廷君臣所见的妲己其实是借窍成形的千年狐狸,但在小说的叙事里,出现她的时候仍使用苏妲己这个称呼。
这就让读者对妲己这个名字产生了迷离的感受。一方面,我们其实非常同情苏妲己这个人,另外我们也知道这名字下的新实体是个妖精,所以这让人颇为恍惚。当叙述苏妲己如何制烙刑、剖人心的时候,这坏事究竟是谁干的?是苏护的女儿还是狐妖?
照故事逻辑来看答案是清晰的,但小说的叙事方式仍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混淆感。而这种混淆里有文章可做。我猜这种混淆在作者许仲琳那里未必有充分的自觉意识。但电影《姜子牙》聪明地抓住了这一点,进行了有意识的转化,它将狐妖和苏妲己的元神绑在了一起,当姜子牙去斩杀狐妖,它从狐妖身上看到了无辜的元神,因此无法下手。
这个设定是很好的,当然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设定有某种相似之处。它们对于精神世界的分裂和纠结有某种认识,并且认为它很重要。《姜子牙》的故事是从许仲琳的叙事结束的地方开始的,伐纣成功后,姜子牙认识到诛杀狐妖,并非天经地义之事,他因此被罚到北海,他在北海思考一生所为。
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小九,后者是从狐妖那里逃出来的元神苏妲己。苏妲己是一个天真小姑娘形象,而狐妖在影片最后也在为自己申辩,她说自己其实也是冤魂。古战场下冤魂成堆,《姜子牙》简直是一部反战片,当然重点不在这里。
影片的很多设定,可以看出作者们是非常了解原著的,而原著其实在某些方面也无意中契合了历史,今天的学者考证,历史上的商纣王统治的残暴,很大一部分来自后人出于政治目的的渲染,酒池肉林可能被夸大了。在小说里你可以看到的商纣王其实并非一个特别有主见的大坏蛋,他其实被妖精们迷惑了,而妖精们的迷惑来自于女娲的安排。
女娲诞辰,大臣让商纣王去女娲宫上香,纣王说我凭什么去。见到女娲圣像美艳无比,却又起了淫心,女娲十分生气。女娲说,你不修身养性治天下,还亵渎我,我觉得成汤气数已尽。
所以发动三妖去祸害朝歌。
“气数已尽”是什么意思?如果以现代眼光来看,如此伐纣并非充分的理由,不是完全的正义之战。《封神演义》也有完整的哪吒故事,电影《魔童降世》主要依赖于此。哪吒出身不凡,太乙真人给予太多宝物,所以去东海口洗澡,混天绫和乾坤圈把龙宫搅动了,哪吒打死了前来巡海的夜叉和龙王三太子,龙王去天庭告状。你道太乙真人咋说?他说哪吒误伤三太子,那是天数,你龙王为这个小事去告状,真不懂事!
这里引用了不少小说细节,这样才可以看到作者的人性观和世界观。原著叙事显然为神界的价值观贯穿,而非人文主义的,但是两部电影都做了人文主义的改造,而且赋予了相当多的现代性,呈现出了他们作为人的精神分裂。这几部影片包括《大圣回来》、《白蛇:缘起》等等,其实都做了类似改造,有一位学者撰文称《白蛇:缘起》其实是反传统文化的,其中突出主体性和自由。
这四部影片一起被认为构成了民族动画或者中国学派的材料。但是,这里将传统神话电影化的“化”不是民族化,而是将民族的东西充分现代化,而现代化有时候会被认为就是西化,这两个概念一直是混淆不清的,五四时期曾将中西之辩看作是古今之辩。
民族和传统当然是在过去特定的相对封闭的空间和时间下形成的。但在全球化和充分交流、个性不再以国别而是以生命个体来区隔的情况下,现在学界积极求索的新的中国动画学派的所指就必须重新展开思辨了。
中国动画学派是的确是一个业已存在的事实。它是指50年代到80年代末期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一批契合传统民族样式的动画作品。那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时代,但是形成的动画的确精彩。那些东西如何启发当下创作呢?我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说:“中国学派动画在当时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没有商品原理的介入,也没有当代媒介手段(电视以及充分产业化的院线)的淬炼,所以它很长时间内都没有获得和当下观众充分沟通后的新形态。”
那四部动画的确都不约而同使用了传统资源,但这是在中国电影学派的激励下实现的吗?当然不是,那恰好是在商业IP的思路下实现的,因为这种经典 IP的改造于商业上是十分有利的,因为是一个已经有漫长口碑积累的文化项目。但借了这个外观形式之外,它必须契合当下的人性理解,其内在的精神却是必须被改造的。
《姜子牙》票房高涨,已经15亿以上,这种商业成就代表了一种广泛的共鸣。这个共鸣的重要一点在于姜子牙对于天下秩序的重新思考,它对于被给予的命运的反抗,因为他发现将小九和狐妖绑在一起的正是师尊。《封神演义》中的天尊在这里被称为师尊,特别有趣,《姜子牙》导演之一的程腾成名后,大家积极报道他在美国获奖的《天外有天》,那是传统水墨动画风格的电影,其中的很多美学意境显然也已经被运用到《姜子牙》里了,但我们忘记了他其实还有一部当年非常火爆的动画片,那是中传读书时期的作业《红领巾侠》。
这部短片的主角就是一个上课看漫画的坏学生,他在想象中和老师做斗争。多年前笔者做《中国电视动画》的执行主编,这几位导演是杂志重点介绍的对象。那本杂志和央视一个动漫频道合作,是一本学术杂志,但杂志同时发表漫画作者的原画,所以汇集了一批二次元人——一群被师尊们看作坏学生的画手和动画专业的学生。在二次元进入大众视野前很久,我们就为二次元做了不少专题。当年没有动画学术杂志,一些大学的师尊顾问都希望这本杂志的原画部分拿掉,并要求少一点暗黑系短片的呈现。后来我们将原画从1/2的篇幅逐渐减少到1/3,最后全部拿掉。当时很多人都很伤感。
杂志和频道汇聚了一批人,包括《打,打个大西瓜》的导演杨宇,有一次他在我们编辑部聊《三体》。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杨宇就是后来的饺子,《打,打个大西瓜》的想象力“爆棚”,其中包含着当时这批青年喜欢的元素,目前这些元素仍然存在于他们的院线动画里,而且成为吸引二次元群体的隐秘话术。《红领巾侠》的导演拍摄的《姜子牙》,仍然在院线中秉承着过去的精神。
这些二次元青年的美学和风格很不好总结,但可以看到有一种特殊的解构效果的东西,比如会在一个很高大上的场合说一些很LOW的话,让人在无奈中发出笑声来。他们的文化精神我觉得是和生活平起平坐,一点都不高于生活,当在影院看到姜子牙、四不像和小九在冰天雪地里不停地讨论吃饼的时候,我和当年一起做杂志的朋友都会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