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国庆档献礼片《我和我的祖国》到今年正在院线热映的《我和我的家乡》,通过走入影院看电影的方式来欢度节日,正在重新成为千家万户中国人首选的集体娱乐方式。再加上今年的国庆与中秋双节并至,阖家观影的规模与温情、快乐指数与仪式体验更是加倍上扬。
对每个中国人来说,“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是耳熟能详的地理第一课。国土之宽广,地域之多样,以及多民族的文化构成,是共同自豪感的来源基础。《我和我的家乡》所采用的正是注重空间影像表现的深度情感叙事,将人与土地的多样关系既浓墨重彩、又细致深情地表现出来。全片由五部短片组成,所包含的地理空间意义却远远不止于五个省份。作为全片开场的《北京好人》,将国家首都与华北平原上的衡水进行亲缘纽带连接。继而在贵州所代表的西南,浙江所代表的东南,以及陕西代表的西北和辽宁代表的东北的故事单元里,由恋人、乡党、师生、伴侣等人物结构关系出发,各有声色地展开了围绕家乡发展而相伴发生的人物成长故事。有趣的是,银幕上的思乡之情和返乡之旅既是贯穿全片五个段落的共同动力线索,又与团圆节日里的阖家观看模式构成情感上的唤起和呼应。同时,影片的叙事内部明显表现出对中国电影风格传统的有意识继承,在娴熟而智巧的细节互文中再次愉悦本土观众们所特有的影像记忆。更值得一提是全片的空间情感建构特点:表层是浪漫抒情的轻喜剧样貌,人物的活动轨迹开始于动机各异的善意谎言,制造密集笑点的欺瞒或哄骗,深层却是频频激发泪点的真情与眷恋密切缠绕,达成了节庆档中全民观看的感动与欢颜。
立足电影小传统 发扬现实大传统
《我和我的家乡》出自多位导演的集体创作。他们整体上较为年轻,以往的作品也多以喜剧类型见长,堪称本土电影市场的欢乐制造者,因此早有大量观众青睐。其作品共性在于注重故事的现实质感,注重平民视角的真实感受,避免概念化地塑造人物,在影片中保持中国民间叙事所特有的“土味儿”喜感和大众智慧。此次联手制作献礼片,可以说是充分释放了他们作为喜剧创作者的才华,也让节庆档的观众在一部影片中欣赏到了形式多变且风格多样的电影喜剧手法,其中包含着对于电影艺术自身传统的致敬,以及从鲜活现实中汲取创作生命力的经验态度。
作为艺术门类之一的电影经常被理解为形式与风格的特有系统,影片彼此之间的巧妙互文,往往能够增加片内的叙事意义,为观众带来视听享受的增值。这就是为什么观众们会特别欢迎葛优扮演的张北京,再次以熟悉的好人形象出现在献礼片的起始位置。而且,总导演宁浩作为新生代导演的翘楚,还成功实践了一把特别有意义的跨类型电影融合。与葛优搭戏的表舅张占义是“素人出演”,也是他第二次实名扮演自己。片中笑点叠出的衡水方言是2019年小众文艺片《平原上的夏洛克》的对白用语,而在结尾时,农用三轮车又一次行驶在摄影机镜头的中心位置。这个焦点稳定的过渡画面已经不仅仅是对于电影风格传统的互文性再现,而是指向更加根本的价值选择,将乡野中依旧淳朴守信的超功利美德,自然而然地纳入历史上绵延不息的土地恩情当中。另一处让人感到惊艳的笔墨运用是徐峥导演的《最后一课》。片名对于语文课本“最后一课”的戏仿使无数观众会心一笑,而思乡成疾的老人从欧洲回江浙的陆海空立体返乡之旅,则为现代化的中国故事提供了新的世界性语境。前一个画面是实景中人们齐心协力、精心复原上世纪的小学教室。紧接着,教室中倾盆落下的精准定位雨幕又让熟悉《泰囧》的观众重温了尴尬人偏逢尴尬事的爆梗笑点。
其他段落里诸如外星人外形设计对宁浩贺岁片《疯狂的外星人》的借用,对陈思诚贺岁片“唐探”系列的升格镜头再现,以及开心麻花团队对《西虹市首富》的语言挪用等,都是中国电影生产从自身基础撷取可再生资源的内容建设,是国别电影制作的风格传统在自觉延续。继而,《我和我的家乡》在选材方面集中关注现实性的社会民生问题,包括城镇乡村一体化建设下的医疗医保(《北京好人》),科技兴农与少数民族旅游业振兴(《天上掉下个UFO》),乡村文化复兴与基层基础教育(《最后一课》),自然环境治理与共同致富(《回乡之路》),以及扶贫攻坚和日常生活的美学化(《神笔马亮》)。近年来建设小康社会的主要工作方面在影片当中一一得到展现。喜剧化的电影手法不仅没有减弱重大民生问题的表现力度,而且因为影像内容对于现实生活的深度关切和巧妙借鉴,摸索出了主旋律电影制作的新艺术形式与工业化制片道路。
根植现实精深细制 爱国爱家广阔真情
《我和我的家乡》为中国特有的献礼片增加了新的艺术表现形式,并用精工细作的工业化制片流程提升了主旋律电影的审美高度。位于全片中段的《最后一课》,用符合电影工业美学的高规格制作细节升华了去国怀乡的传统主题。观众先在瑞士的海外场景叙述中看到一张水墨画就的朦胧草图,接下来又在老师重返课堂的幻梦中得知了这张图画的来源和小作者。叙事发展的线性时间和人物互相辅助生成的因果逻辑交织起情感愈加丰沛感人的师生共情记忆,也为下一幕奇观画面的高潮展现铺垫了充足的情绪基础。影片为高潮一刻准备了细致微妙的布光和精致配色的构图,在瞬间亮起的小学堂新貌中实现了表意丰富的情境建构。多彩而温暖的光亮背景映照下,老师与学生完成了多年离别后的相遇和彼此间的认出。影片中他们视线交汇融合的所在正是现实里人们共同愿景得以真实实现的地方。现实环境也因为生长出真实的人情和人性而实现了家乡与祖国共在的文化意义。
对于现实的高度关注是《我和我的家乡》的突出特点,观众特别熟悉的视频直播与“带货”成为影片中多次选用的素材。经常以完整画面示人的电影大银幕也因此频频采用分屏技术,在银幕上切分出多种媒介的视觉界面。黄渤扮演的短视频“UP主”一下子就被观众认出来自手工耿的原型,在直播“带货”中难分伯仲的李家琦和薇娅则为闫妮饰演的“带货女王”形象增添了不言自明的强大气场。来自真实,关切现实,《我和我的家乡》显然选择了回归现实主义的美学旨向,从日常的大众经验中萃取真切感人的情感诉说。
邓超和俞白眉合作导演的《回乡之路》面对的是家乡环保治理和乡亲们共同脱贫致富的现实难题,部分外景取景的失之薄弱可以说是两人影片中常见的软肋。但是《回乡之路》有一段问答特别切中全片主题,亦即我们在返回家乡、回馈家乡时究竟能带些什么,做些什么?影片中的回答只有一个字:爱!乍听上去大而无当,再加上乔树林前半段的“油滑人设”,更像是在故弄玄虚。然而,结合前文所提到的电影互文手法就会发现,《我和我的家乡》在戏中戏的电影放映片段选择了影片《庐山恋》最为深情往复的一段,男女主人公在练习英文口语的名义下第一次朗声说出“我爱我的祖国”和“我爱祖国的清晨”。无独有偶,已经看过《夺冠》的观众也会清楚记得,郎平在激励压抑已久的朱婷真正打出主攻手的凌厉气势时,也是反复逼迫她在赛场上要喊出来。电影中的声音与表达从来都不是偶然的,正如电影本身的多重属性决定了它之于国族文化的重大意义。《我和我的家乡》在主旋律影片中突出展现了个体的人所具有的真情实感,一如励志片《夺冠》将国家荣誉落实在运动员们意志品格的实现上。
国家因为有了一块块风貌各异的山水地域而组成广袤无垠的国土空间,家乡因为一次次主动或被动的别离而成为深情投注的永恒美好之地。影片《我和我的家乡》正是紧紧把握住空间与情感的双线,通过人物成长成熟后的返程回乡故事,再次用深情的双眼凝望承载记忆的地方。诗人艾青曾经吟咏: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影片《我和我的家乡》则为爱的表达另增一种新的可能,因为热爱这片土地,所以渴望笑声飞扬。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未来影像高精尖创新中心特聘研究员,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