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夺冠》上映后的反响不尽如人意,随后出现了一些辩护和猜测的声音。辩护方认为,这个题材本身的重大和敏感决定了影片创作的难度,因此不应过于苛责。猜测者则相信,导致影片不理想的原因是某些电影之外的因素,于是网络上出现了数量可观的八卦帖子。不过大多数观众和评论者都认为此片在技术和制作上还是体现了很高的水准。
不妨把探讨的焦点移到更进一步的问题上来,即:对“新主流大片”的制作模式加以考察。“新主流大片”是近年来学界和媒体常见的一种提法,一般认为,这一概念结合了以往“主旋律”作品的宣教属性和类型化生产的市场功能,实现了意识形态与文化工业的融合。
不可否认,《夺冠》是又一部具有代表性的新主流大片:宏大且正面的主题表达(这甚至通过大量字幕配合历史图片影像来强化),巨大的投入,高技术的应用(中国CINITY系统,每秒48帧),大场面,大制作大宣发(出品公司12家,联合出品27家,联合发行9家;逐次发布的宣传视频加预告片8支,海报多达12幅,歌曲和MV共4首),尤其要看到强大的创作团队阵容:演员方面,集结了当下最具知名度和号召力男女主角,人物原型的女儿饰演母亲的青年时代,退役和现役的多位女排选手亲自上阵,这些都话题性十足。摄影录音美术等环节也都是一流高手。导演由来自香港的陈可辛担任,显然经过一番慎重考虑。他在《中国合伙人》、《亲爱的》等影片中显露出来的对中国内地时代变迁、风土人情的了解,以及他刻画人物、掌控大场面、带动观众共情的能力,应该都给他许多加持。他和张艺谋、陈凯歌、林超贤等为数不多的几位导演一起,日渐成为新主流大片制造的导演第一梯队,并以其人文的气质、细腻精致的风格独树一帜。2019年9月,中国女排在第13届国际女排世界杯比赛中以气势如虹的11连胜再次夺冠,随即出现在国庆70周年盛典的游行花车上。同时期的献礼片《我的我的祖国》的《夺冠》章节又带领观众重温了1984年女排首夺奥运会冠军的一幕。这几个事件无形中为大片《夺冠》的到来做了铺垫和宣传。如此盘点下来,《夺冠》成功的有利条件已经非常充分了。于是,在《夺冠》原计划上映的2020春节档之前,很多观众对它充满了期待。
孙子云,“多算,胜。少算,不胜。”我们在考量一个电影项目时,固然要列举出有利条件,发挥所长,更要去判断有利条件的有效性,去查看不利的或缺失的条件。无论从艺术史的实例统计,还是从简单的逻辑推演,均能看出,上段所陈说的有利条件,只构成局部之必要条件,而远非全体之充分条件。此项目成功,彼项目未必成功;以往成功,现在或未来未必成功;一局部一环节成功,全体未必成功;一项目成功,未必多个项目都成功。
《夺冠》引发的争论未尝不是一个有益的警示,它提醒我们,新主流大片的制造模式存在两个显著的盲点。其一,过于相信有形资源和有利条件的堆叠,其二,过于相信以往的成功经验,而并未对经验加以哲学式的提炼。后一个盲点,就《夺冠》来看,则具体化为:一,中国当代史的高光时刻,其背后的历史叙事和价值观建构都尚未完成;二,西方的叙事模式和意识形态话语并不必然、也不全然适用于中国故事,中国本土化的文艺模式尚未建构完成,文艺创作者无从依傍,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依赖已有的模式。
于是,一种“内卷化”的趋势和结果便出现了:一方面,世界和时代前行的脚步不断加快,新命题不断涌现,这要求包括电影在内的文艺迅速做出反应,用更新的修辞、更快的节奏,集中国内和业内最优资源去打造新主流大片,从而担负文化、意识形态、市场的多重任务。不可否认,当下的制造模式有显著优势,这些作品在技术和制作上因为有足够的保障而能达到普通水准线之上,如果创作者正好在特定选题上有足够积累,也会出现成功案例,参与者个体更将获得一份光彩的履历。但另一方面,如前所说,这种数据量化直接可见的效果是通过对艺术创作之外的环节追加资源、技术等获得的,它们并不能解决前面所提出的历史观、价值观乃至哲学思想建构不足的问题,于是便会更加依赖外部条件的追加、旧有模式的高密度复刻。在这个概念提出者克利福德·吉尔茨Clifford Geertz那里,内卷化(involution)是指一种社会或文化模式在某一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便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内卷化”这一汉语译法,形象地表明了这一模式发展余地日渐逼仄的危险。这个词语的另一义项及译法为“过密化”,从另一层面呈现了资源叠加、自我复制的情态。这个概念的主要应用领域原本在社会学,但非常意外地,在2020年中国互联网上,它作为一个词语被大量应用在各个领域,指涉之多令人惊异,它的原义似乎不再重要,从中国社会各领域的情况出发、对其加以阐发才紧要。笔者在试图厘清这一过程的时候意识到,这一词语在中国社会文化语境下的生长已经带来一种可能,即:它与中国的现实存在之间互为能指与所指。
这也便隐秘地回应了这些年来困扰中国电影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有了“高原”,而缺少“高峰”。“高原”不妨理解为电影生产模式走到了成熟阶段,而“高峰”则需要突破现有的模式,在艺术与哲学的维度上创造出新的、基础性的思想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