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霄峰的《风平浪静》可能不是一部普通观众喜闻乐见的电影,却能撩拨影评人忍不住想说上两句,因为导演从前也做过影评人,可以看出片中有多处非常工整的符号应用,为影评人预留了充分展开阐释的空间。
从目前影片的完成度来看,看得到导演的野心和企图,但确有力有不逮之处,整个剧情虽然从逻辑来说,囫囵说得过去,但是从观众观看的体验,人物和戏剧的逻辑确实存在一些BUG,观众也许对影片整体叙事结构和象征隐喻不一定能领会,但电影里人物的行为动机、行为逻辑在他看来是否可信、说得通,对于这一点,观众从自身的日常经验,觉得自己是有足够的发言权的,所以观众对此类瑕疵会特别敏感,会直接影响他们对影片的评分。
片中触及了一些社会灰暗面如保送顶替、权钱交易、利益捆绑、暴力拆迁、裸官等,对导演描摹社会的笔触要求很高,但导演终究受限于年龄阅历,在这方面的呈现,过于概念化、平面化,对于成人世界中利益勾连、互相挟制最终利益和情感捆绑在一起的各种扭曲的关系,描写还是太简单了。相比之下,娄烨类似题材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显然对于社会、人性的表现力要老道得多。而当李霄峰回到自己比较擅长的如描写个人的心理困境和人与人之间那种细微的感觉时,就舒畅多了,无论是章宇和宋佳之间的爱情,还是张宇对范家遗孤的关怀都非常细腻、动人,像在显微镜下放大的毛孔自然舒张,一个导演去发挥自己所长时,观众都能感染到他的游刃有余。
作为影评人,会非常喜欢《风平浪静》这样的文本,导演拍电影的时候做了有意识的编码工作,而因为大家都拥有类似的电影史或者电影美学、电影符号学等基础知识,就如同我们都拥有同一本密码本,观影的过程就像一场有趣的解码游戏。《风平浪静》里有非常完备也非常工整的电影符号编码,摄影、灯光、音乐等等,囿于篇幅,只举出其中的一种——服造装型。片中人物的服饰非常紧密地结合在主题和叙事之中,或者说服饰作为一种符码完成了与主题和叙事并行的一重完整叙事。
宋佳扮演的女主角潘晓霜,给大家印象比较深刻也是对这个角色非常重要的有三套服装,第一套是她上班时穿的的白色制服,第二套是她第一次同章宇扮演的宋浩约会时的红色长裙,第三套是她和宋浩第一次亲昵时穿的肉色细格长裙。白色制服定性了整个故事中潘晓霜这个人物的调子,在这个黑暗压抑、隐藏罪恶秘密的故事里,出身警察之家的潘晓霜象征了纯洁、公义与光明。虽然潘父是警察,但在电影全片都没有出现警服,片中警服这一具有特别意义的服饰符码的部分功能由高速收费站的白色制服代替了。当宋浩决定留下来跟潘晓霜结婚,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要面对他的过去,如果他逃离故乡还可以假装那件恐怖的往事没有发生,但回到故乡就必须要面对过去,最终对潘晓霜的向往,战胜了他的恐惧,他还是迈出了勇敢的一步,婚后他选择了跟潘晓霜一样的工作,穿上了一样的白色制服,这是非常典型的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同化的视觉呈现,他也希望能跟潘晓霜一样,过没有秘密没有黑暗坦然光明的日子。
第二套服装就是最令观众惊艳的红裙子,魅惑娇美,风情万种,简直可以跟《地球最后的夜晚》中汤唯穿的那条墨绿色长裙比美了,海报上也用了这条红裙子,整个暗色调里一抹鲜艳醒目的红。这条裙子外化了潘晓霜的性格魅力,直接坦荡,勇敢追爱,是劈开浓重阴霾的一道耀眼的光,红色的色彩暗语是巨大的行动力、生命力和诱惑力,完美契合了两人约会夜里潘晓霜全程强有力的主动强攻。
有意思的是,在这样的强攻之下没有缴械的宋浩,却在第二次潘晓霜上门找他时“沦陷”了,答案其实就在当时潘晓霜穿的那条肉色长裙里。如果观众还对宋浩的妈妈有点印象的话,就会发现这条长裙跟宋母的衣服是同一个色系,缩在宋母旧宅沙发上的宋浩就像重回子宫的婴孩,宛若重生,孱弱无助,而穿着跟宋母服装相似的潘晓霜突入他的私密空间,强势接管了他幼弱无依的灵魂。
第二天一早,女人为他做早饭的身影,更与他的母亲无比肖似。影片中将宋母和潘晓霜两个女性角色做了非常严格的对位。杀人后的宋浩赤膊回到家中,陈瑾扮演的母亲将高半头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就跟他孩提时一样,那一刻母爱升腾。而就在同一天,潘晓霜看到学霸宋浩赤膊跪在海边的漫天风雨中,那个瘦骨支离、瑟瑟发抖的脊背瞬间击中了潘晓霜心中潜在的母性一面,让她想用自己温暖的怀抱去安慰那个受惊的男孩。
从潘晓霜和宋浩第一次亲密接触之后,潘的着装基本就是肉色、浅肤色,质地也都是偏轻薄,旨在营造潘晓霜母性的一面,这也是潘这一角色的功能变化,从异性的吸引转化为母性的温暖。肉体上她孕育着自己和宋浩的孩子,而在精神上她其实哺育着两个孩子。
宋浩的服装变化象征着他的几次身份转换,第一次是脱掉校服,高中毕业脱掉校服其实是我们人生中一次重要的身份变换的仪式化呈现,宋浩的选择是被逼的,他脱掉带血的校服,一身黑衣,隐没在人海,黑的暗语是消极、否定、隐藏。然后他进了石料厂成为一名工人,电影中用一个变装直接浓缩他15年间的身份变化,而之后他一直穿着工装,即使回到家乡,也没有换成西装或其他,直到鼓起勇气跟潘晓霜走到一起,他换上了跟她一样的白制服,这身白给了他精神上的安全感,但同时也更加压迫着他心底的秘密寻找一个出口。
李鸿其扮演的李唐着装非常夸张跳脱,用了很多奇怪的颜色和搭配比如紫色配橙色,莓果红配橄榄绿,在我们中国男性总体偏保守的着装中都是非常罕见的用色也搭配,感觉跟《自杀小队》里莱托扮演的小丑穿的是同一色系。说实话,李唐这个角色从剧本层面塑造是有些夸张的,而这身造型从一亮相就昭告天下,这是个跳脱于正常的人,一个已经异化的怪人,再加上他西装革履却头戴安全帽坐在挖掘机里亲自拆房的动作设计,高效而准确当然也有失脸谱化地向观众绍介了这个反面人物。
《风平浪静》的文本中充满了此类符号的用法,用得很对,但有的时候你还是会觉得过于准确或者说过于直白。诚然,电影需要符号化、画面化、象征化,但在完成编码过程最后输出成片的时候,还应该再做一点点打磨、抛光,减弱一点锐度。香奈儿说出门前再拿掉一件配饰,就是这个道理,做完所有的功课盛装出门的最后一刻,再摘掉一件首饰让你的艳光收一收,这样才会显得不太刻意、更高阶,French ch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