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以镜头展现四十多年前的时代生活是思想者的幸运。幸运在于他们的意识深处没有忘记,而且能够把一种其实并不遥远的集体记忆以喜剧的方式再次表现出来。
这里说的喜剧饱含悲情的泪水,所谓的喜剧仅仅在于影片的笔触充满了幽默和荒诞。
还有比幽默荒诞更加深入的地方,是编剧与导演用象征的手法,在匪夷所思的情景当中说出了超现实主义的寓言。因为现实主义的作品总是将一切故事情节都安排完整,为主人公性格的完成而提供全部绝好的情节逻辑。
现实主义创作逻辑是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唯物主义的逻辑。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同样真实的逻辑,那就是认知的逻辑。试想一下《一秒钟》张译的人设难道就是“坏分子”吗?我们至少看到张译不下十次展现出很善良、很真诚的一面,本文不赘述。
影片里面没有坏人,但是这个环境构成了一张网,我们通俗地说它涉及的场景就是这张网,其中所有人都按照眼前的第一辨识处理自己的危险所在。
张译能够看到闺女的唯一方法就是逃出劳教所,去看当月放映的22号《新闻简报》。
范电影还想能够继续保留放映员岗位不被下岗,就是当发现逃犯进入他“管辖”的影院后立即向保卫科报告。
全片的重头戏就在这“中国版的天堂电影院”中展开。刘闺女为保护不慎烧坏别人电影胶片做的灯罩而遭受霸凌的小弟弟,直接的办法就是伺机偷掉跑片员的拷贝。《一秒钟》里围绕拷贝之争发生连串大戏,而这部影片是《英雄儿女》以及连映的《新闻简报》。
它昂扬的时代主旋律及现场全体观众如痴如醉投入的时代精神环境不是虚构的,但却是荒诞的。
苦难深重的民族离开了圣人的教导,随时随地会被第一辨识激发自身的本能与激动。
我们把第二辨识称之为认知、思想、审美、宗教。悲剧常常因为社会设定了你必须按照第一辨识行动,第二辨识不需要自己具备,电影就是第二辨识的最好传播。
而在贫困、绝少发展机会、权力被垄断的那个时代,你最好首先管好自己的第一辨识,任何时候直接了当地作出反应,以使生存的保障得到捍卫。
张译的生存意识就是他与闺女的血缘亲情。只有血缘能够抒写任何逻辑都无法格式化的人类情感。
人们看惯了这位演员的理性表演,比如《我和我的祖国》。在这部影片中看到的张译却是一个非理性更多的角色。
《一秒钟》里他的祖国在蒙难中。而张译此刻是一个被斩断了血缘亲情的逃犯!张译没有用力过猛,依旧是一个好演员。
范电影和刘闺女同样都在本能和生存保障线上发挥,这是祖国蒙难年代中的中国人的规定动作——或者逃亡,或者告密,或者苟且,或者抗争、铤而走险。
所谓荒诞就在于它们都是规定动作,而理性作为人类的第二辨识永远不会发生。
理性不会发生,但是人们还能够有组织地放电影,像影片中那样解决抢救影片那么大的难题。
理性没有发生,但人们也居然能够涌现共情,用本能的第一辨识接受影片灌输的第二辨识(假设对于他们,影片就是审美,小一半是宗教)。
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是没有停止的,虽然每一位主人公家的人都在死去或者残废。然后他们就走进了新时代。
这其中没有任何连接说明张译、范电影和刘闺女的命运转变如何出现必然性。这才是影片最核心的创作意义所在。
风每一年都刮过大漠,在沙线之下,年复一年掩埋着人们命运的秘密。张译闺女的那一截胶片就这样被埋在了下面。
张译自己被提前释放和闺女“失联”足够长时间,使得张译依然激动但貌似没有那么激动。
阳光照耀在沙漠上,简单地说,就是曾经无比冷漠的沙海有了阳光,然后刘闺女在他的身边有了微笑。
那张不知道埋在哪一处荒漠之下的十四岁女孩子的胶片被风沙刮走到何方或者深埋在何方?张译是否还是深情地想着她已经不是第一辨识——至于我们,还会想到一个曾经鲜活的14岁生命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从人生的银幕中遽然消逝。
什么叫寓言,必须简单思维而又寄寓着象征性的哲理的小故事就是寓言。它是作为复杂而深刻的现实社会与时代的符号而呈现其简单的线条的。
《一秒钟》的深刻在于这个女孩子已经“失联”了之后,这个世界围绕她还曾经翻天覆地、搅得周天寒彻。
只是张译闺女,那个14岁的女孩子一点都不知道。她的故事实在是比张译、范电影和刘闺女的故事还要荒诞。这是一个女孩失联引起的血案——我们心上的血为无知却有畏的人民而流。
第一辨识可以说就是简单思维,它构成第一层荒诞:张译为了看《新闻简报》而追赶到二分场,刘闺女为了掩饰偷拷贝而出卖了张译,范电影为了保住放映工作而整出大阵仗,最后还是报告了保卫科。
第二层荒诞变成适度的夸张:范电影的气场俨然当地的领导,喜剧场景中笼罩着宗教般的情绪,人们被调动起来,电影激发起群众圣洁的表情。
张译转变了范电影的到处矫情和装神弄鬼,他实际上劫持了范电影,迫使他就范,不断地持续放映22号《新闻简报》。
这成为了一种魔的氛围。在中国导演中只有张艺谋和姜文有这样的功力,假定一个超现实的环境——《让子弹飞》是鹅城,在《一秒钟》是二分场的电影院——让主人公身处的现实世界变成了魔的世界。
第三层荒诞因此就得到了恰当的解释,张译14岁闺女的失联有着比死亡的确定更深刻的时代荒诞,更可怕的人性悲歌。
这个没有出场的女孩,死于父亲张译的命运和由此带给她自己的命运。她的命运就是一个诡异的事件。
《一秒钟》不是批判现实主义电影,也不是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它应该介乎于两者之间。
我想起了一个熟忘的寓言《愚公移山》。愚公不及智叟,只知道按照第一辨识每天挖山不止,其简单思维就是山挡了我的路,我就挖山。
他出动了全家,感动了上天,上天于是把山搬走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其实是第二辨识即深度思维,这不是愚公考虑的。
说它不是现实主义,正是因为它寄寓的是中国人的意识悲剧,他们的悲和喜充满着简单思维的第一辨识,很少有人起来思考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
张译要看22号《新闻联播》是合理的,张译只因为打了造反派而被送劳教是不合理的;范电影同情张译是合理的,但是他又向“保卫科”告密是不合理的;张译闺女那截胶片失落沙漠是合理的,一个无辜的青春被夺走生命是不合理的。
在那些荒诞的岁月里产生悲剧是合理的,我们今天不去反思是不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