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英雄”原是好莱坞电影的概念,顾名思义它是与英雄主义的信念逆反的。
《一秒钟》很有意思地安排了张译去看一部《英雄儿女》,影片的表面理由是《英雄儿女》放映前面接上了《22号新闻简报》。张译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看《22号新闻简报》。
难道张艺谋在《22号新闻简报》的剧情设计中安排了《英雄儿女》是随手拈来的吗?当然不是,这是影片最刻意的一种设计。
很容易明白的是,《英雄儿女》是一部抗美援朝的故事片,在英雄牺牲的连天战火里,它包裹着一个父亲与女儿十八相认的亲情故事。
这就太容易解释《一秒钟》里张译为什么要看《22号新闻简报》,而刚好分场部电影院放映员范电影当晚放映接的就是《英雄儿女》了。
这是一次需要更上一层楼去理解的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设计。逃犯张译和所有的观众一如既往地理解《英雄儿女》中王芳与王政委的感情,一如既往地被这个发生在战场上的父女亲情故事所打动。
但是,在张艺谋和编剧邹静之的精心设计下,《一秒钟》与《英雄儿女》的人物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的错位。其错位有三。
其一,王芳与王文清得以父女相逢。王文清当年与小王芳分开的时候,小王芳只有一两岁,他们骨肉分离十八载,以致王芳认不出自己的生身父亲,如果不是养父王复标当面点醒,王芳不会知道眼前的王政委就是“王东叔叔”!
但是,张译和女儿没有这层“生离”的漫长,有的是难以置信的“死别”。他已经知道再也不能够,再也不会有念想,有朝一日与亲生女儿重逢。
在这里还可以想想,这部影片《英雄儿女》改编自作家巴金的小说《团圆》。这两个字还不能直戳观众心窝吗!至少影片已经让我们的主人公亲睹《英雄儿女》而引发人生莫大的哀伤。
《英雄儿女》是讴歌英雄主义的影片,毋容置疑《一秒钟》的安排产生了相反的效果。“英雄主义”成为了张译、范电影和刘闺女悲剧故事的背景,起着冷讽的效果。这是时代的荒谬,不是影片,不管是《英雄儿女》或者《一秒钟》的荒谬。
其二,《英雄儿女》的故事发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而“张译们”的故事发生在和平年代。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亲人反而得以相认,为什么和平年代,亲人的下场就是骨肉分离?
在战争年代人们的感情反而是神圣、崇高而感动人的,和平年代人们的感情则已经变成被侮辱、被损害而可悲的。究其根由就是张译被无端地打成了“坏分子”,范电影因为儿子的不幸而日甚一日苟且偷生,刘闺女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在《英雄儿女》里。老工人是高尚的,老革命是光荣的,王成更是时代的英雄,王芳就是根正苗红的接班人。
当然影片没有宣扬血统论,没有声称离开了血与火的斗争生活就一定会堕入凡尘。但是在《一秒钟》里安排了《英雄儿女》主人公们的人设之后,已经反衬出《一秒钟》里主人公们人设的何等悲哀。
张译、范电影们很难想象,他们为什么就不是,就不能是《英雄儿女》里的那样的人!如果说“其一”中的错位是命运归宿的错位,这里的错位就是人的精神世界的错位,即实际上这些普通的百姓如张译、范电影、刘闺女等是不配有《英雄儿女》中的人格和尊严的。
《英雄儿女》只能再一次戳到了他们内心的阴影深处。精神世界的不平等比命运归宿的不公平更加凸显世界的恐怖。
其三,因为其一、其二的故事及人物命运,使得两部重叠在一起的电影带给我们非常错位的感受。我们在看《一秒钟》的时候其实在看《英雄儿女》,而我们在看《英雄儿女》的时候,其实在看《一秒钟》!
张艺谋的这个设计非常深刻而黑色幽默。
说到这里,“反英雄”这种评价应该不仅是脱颖而出,已经,简直,直接,就是构思当中最尖锐的揭示,它们是互衬的,或者是反衬的:一部电影的故事作为宣传,一个现实的故事正在发生;一种高贵的人设覆盖了平凡的世界,而另一种悲剧的人设对着高贵者瞠目结舌。
一个时代已经死去,但是它的灵魂在后续着的没有灵魂的人们当中全部附体。
现在,当着影城的大幕上上映着《一秒钟》的时候,不知道在看着这部深沉、荒诞的《一秒钟》,并且透过它还依旧看到《英雄儿女》的我们,是否明白这是一种何等冷酷的哲学。
观众究竟是在接受《一秒钟》的启迪,还是同时演绎着另一种《一秒钟》!
《一秒钟》里的观众如同入魔般地在《英雄儿女》的片段中被洗礼,今天我们又是如何在《一秒钟》中被两部影片轮番转换频道地折磨无法言喻的神经。
我望着观众厅中零零落落的观众,有点幸运,这种片中片的精神梭巡,不要折磨太多早已没有思想和信仰的当代人吧。
张艺谋把观众带入到了一种集体反英雄的行为艺术中——我们都是反英雄。
制造出这种独特而绝思的电影意境来源于一种怎样的思维?我用的是“制造”,不是“创造”,因为《一秒钟》也许真的就是某一种现实的还原,所以并非创造。
电影还原了什么样的文化,还原了什么样的人们,什么样的昨日与历史?
在佛教中有一句话叫“本自具足”。本自具足说的就是人有自性,人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处世,只知道追逐色相与缥缈,是因为丢掉了或者说被世尘遮盖了身上的自性。
我们反其道而用之,本自具足就是人本来如此,干净是如此,肮脏是如此,纯粹是如此,龌龊也是如此。每一个人都能够成佛,每一个人也都能成魔。
中间状态就更多了,每一个人都可以混沌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悲剧是我,喜剧也是我;英雄是我,反英雄也是我。所以电影一旦纯粹,就是人生的还原,就是人性的本自具足。
《一秒钟》里,看《英雄儿女》的是我们,成为《一秒钟》外看电影的也是我们。电影里外原是没有区别的。你就是《一秒钟》里那个观众,保不准你就是范电影或者保卫科人员。
追溯张艺谋如何就能够拍出《一秒钟》,从某种意义说,他的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张九声,有多少范电影和刘闺女。也包括他自己。
这部中国版《天堂电影院》在人性和社会性的镜头中,读得到托纳多雷远不曾思索到的东西。若说天堂与人间有云泥之别,《一秒钟》和《坛经》就会一秒钟合着说,其实都没有区别。
最没有区别的地方我告诉你,那就是托纳多雷的《天堂电影院》有一个摇着铃指挥剪去爱情片段的神父,而指挥导演剪去一部部电影要害片段的“神父”在这里。
巧的是《一秒钟》里范电影也下了剪刀,给张九声剪下一格《22号新闻简报》上他的女儿的胶片,一格。
如果我们不愿意承认中国版《天堂电影院》与意大利原版没有区别,致死相信必有区别,张艺谋也想好了——那就是在《天堂电影院》里,那些被命令剪下的爱情的胶片,老放映员临终都托付给了孩子。
在《一秒钟》里胶片就没有这样幸运了,被范电影剪下留给张九声的那一格女儿的胶片只能被无情的大漠风沙送进了岁月的坟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