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繁就简,以轻击重
作为“第五代”领军人物的导演张艺谋,年愈古稀仍一直保持着创作和创新的热情。最近的两部商业巨制《长城》和《影》在扩充张氏奇观宇宙的同时也进行着不同层面的探索,一部是中外合拍的中方立场搭建,一部是东方美学风格的试验性突破。无论结果成功与否,除了张艺谋,鲜有人能做到。
而新近上映的《一秒钟》,放弃了商业大片立足“简单”,纪实风格的影像,几乎看不到任何奇观。导演说这是他给自己做的一个纪念,历经繁华的国际级大导,洗净铅华后重返质朴与凝练。
电影故事简单,一个逃走的劳改犯千里迢迢去看电影里女儿的影像,屡次三番被一个偷胶片做灯罩的小女孩阻挠,最后在电影放映员和群众的帮助下终于看成了。核心情节发生的时间也就一天一夜。
人物简单,只有三个主要人物——张九声、刘闺女和范电影。人物关系上,失女的张九声和无父的刘闺女从不打不相识到相互慰藉,范电影实际上也是用对电影胶片(放映员岗位)的满腔热情填补儿子遭遇不幸的伤痛和空虚。人简单,情感也纯粹,同是失去了生命中重要部分的沦落人,无论自己怎样身陷囹圄,也要尽力彼此成全。
线索简单,核心道具就是一盘电影胶片。张九声越狱出逃、一路狂奔,就是为了让载有他女儿一秒钟影像的胶卷能够顺利播放。刘闺女则是千方百计想要偷到胶卷做好灯罩让弟弟免受人欺负。范电影更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使出看家本领,抢救胶片和“大循环”两场戏,可能是为数不多的奇观场面了,当然还有最后人性灵光乍现的一瞬,和随之而来被黄沙吞噬的黯然结局。
场景简单,室内戏主要集中在影院,室外戏则是一览无余的荒漠。室内又分为幕前和幕后,幕后是修电影,幕前就是看电影;室外则是追电影找电影。故事发生地“二分场”是一个在沙漠边缘的小村落,片中人物一出门就跑上了沙丘。画面中大比例的黄色沙漠和被挤压的渺小人物,唤起了人们在《黄土地》中对张氏摄影风格的深刻记忆。
做减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艺谋早已是一名面向主流观众的商业片导演,但在他的电影谱系中,这显然不是一部商业片。用导演自己的话说,影片缺乏商业性,离“90后”、“00后”这些年轻人比较远。张艺谋是一位始终面向观众、拥抱新技术、与时俱进的创新型导演。他固然有自己的艺术情怀,但又不会陷在自我表达的漩涡里,他的电影要给观众看,要给年轻人看。
他给观众看的是什么呢?第一重是对逝去的胶片电影的缅怀,第二重是那个时代人们朴素而浓烈的情感,这是大肆宣扬的。还有一重,尽管导演有意无意地进行了回避,是极端环境中的人性善恶,和时代洪流裹挟下人物的悲剧命运。
正是这一重,才最能体现一位从事电影事业数十载的老电影人的初心。他拥有一切资源条件炫技、试水、玩概念,但他选择了返璞归真,用最简单、最传统、最没有噱头的方式,直面最沉重、最深层、最不该被遗忘的历史。
从小人物的一天切入,却能看出几代人的悲剧一生。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而在那个黄沙漫天的年代,有几人能够逃脱被淘渌被压垮被淹没的命运。
对导演个人来说,他收放自如,守住了初心。年过七旬的张艺谋导演,做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
尴尬错位,避重就轻
然而,这样一部电影我们寄予多少期待,或许就会有多少遗憾。对于了解电影和历史较深的观众来说,解释和宽容都难以抹去电影叙事的漏洞、表演的无力和意图的混杂带来的观影尴尬。
《一秒钟》的做法与《归来》有相似之处,用小切口反映大灾难,把时代的伤痛化成个人苦难,结果无论是对人物还是对故事都进行了“降维打击”。张九声近乎偏执的一路狂奔只为看一眼女儿影像,我们看到的是溢出屏幕的演技,却很难产生共情。刘闺女一路使绊想要抢夺胶片的动机和张九声克服千难万险想要看电影的动机,没有相互作用着让情绪积累等待爆发,而是一直彼此消解让悲剧意识丧失于无形。
刘闺女的扮演者身上完全没有那种时代感,特别是放在《英雄儿女》和《22号新闻简报》面前,她就好像坐在自己身边一同观影的一位小观众,那种距离和隔膜让人很难入戏。她的眼神过于清亮和坚定,语气也摆不脱时尚影视剧中年轻人的嗲声嗲气。饰演其弟弟的小演员似乎小小年纪就有了偶像包袱,哭戏都注意表情管理。所以,影片原本想要搭建的以新闺女填补丧女之痛的程式,变得不再令人信服。
好的演员要彼此成全,范电影和张九声用了一种打落了牙齿也要往肚里吞的苦楚完成了心底秘密的交换。而刘闺女跳上椅子看似说破真相的大吼,引来的不是张九声的暴怒,而是观众心中莫名其妙的错愕,她对张九声因为弟弟受到威胁而产生的恨意,看上去更像是撒娇乃至撒泼,张九声此时再怎么心碎愤懑无奈都不重要了,观众已经从最关键的点上被甩出画外。
除了错位的表演,导演的意图和观众的期待之间也出现了某种错位。在导演的个人阐述和影片宣传营销中,有两个方面的侧重,一个是电影和胶片,一个是朴素情感,打的都是怀旧牌,在观众一方,既认定导演有着不言自明的情怀和担当,又有《归来》等珠玉在前,于是有意无意地会加倍期待。这种错位带来了失落,究其原因,或者可以说是在个人经历与历史记忆、艺术风格与主题表达之间出现的融合失败。一方面是给电影和胶片款款深情的情书,一方面是对历史和人性直击心灵的拷问。两者结合得好可以使情感更加深沉、层次更加丰富,但如今,怀旧的温情消融了反思的冷峻,出现的是突兀、费解,乃至尴尬满怀。
张艺谋导演用“电影是遗憾的艺术”来进行解释。作为观众的我们只能遗憾着导演的遗憾,同时又珍惜着遗憾的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