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的青春残酷物语
真正经典的文艺片,从来就不是孤芳自赏、曲高和寡,而是能够道出人人心中有、类型电影片中无的某种感受、某种感动、某种感悟,不是以柳暗花明、山重水复的常规故事编织来抚慰观众,而是用惺惺相惜的共鸣来激发观众。做到这一点,文艺片就能从“小众片”转化为相对的“广众片”。而在众多的文艺片题材中,青春残酷的故事则一直是重要的创作题材。人生的所有残酷,都不可能比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青春就不得不面对残酷的青春残酷而更显出残酷。从阿瑟·佩恩的《邦尼与克莱德》到后来大岛渚的《青春残酷物语》、侯孝贤的《风柜来的人》、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岩井俊二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新海诚的《你的名字。》,直到近年曾国祥的《少年的你》、《七月与安生》,青春残酷的命运多舛,让许多观众涕泪沾襟、唏嘘不已:一方面,青年人面对一个他们不能控制、不能驾驭、不能对话的成人世界的冷漠、邪恶、残酷,进行着无能为力的反抗;另一方面,他们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风吹雨打之后,化作一片尚未展开的落红,让人感叹命运无常、人世无情。而韩延导演的《送你一朵小红花》也是这样一部“青春残酷”的影片,同样成为了近年来为数不多的被观众所广为接受的文艺电影。
与《滚蛋吧!肿瘤君》一样,韩延的这部影片还是聚焦于深处绝境的年轻病人。影片中,两个还没有来得及走到远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身边快乐的年轻人,却早早地被命运判处了“死缓”,所有的幸福都有一个随时会到来的有效期。这种向死而生的绝境,成为了影片给观众带来的一道亲情感考题:我们应该怎样面对这有限的人生?我们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这种残酷的生活?我们应该如何与亲人相处、与旁人相处?这样的生活还值不值得活下去、怎么活下去?所有这些问题,在我们正常的生活中,也许并不会太认真地去思考,但电影却用一个残酷的故事将观众带入了某种形而上的境遇中,在一个被大大压缩了的生命周期中去感受、体验和抉择。
像焰火一样残酷而美丽
身为癌症病人的韦一航,因为早早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终点随时会到来,从而失去了对人生的兴趣和热情,也拒绝亲人和他人的同情与关心,他不得不用冷漠来抵抗外部世界、防御对自己心灵的伤害,而所有爱他的人、包括他的父母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包容他的坚硬和孤僻。电影用了大量在学校、家庭的细节,将韦一航这种“刺猬”般的生活状态展示出来,特别是通过这个“极端处境”,将儿女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表现得让人感同身受,让观众对这个人物混合着同情、不满和理解的“复杂感情”。韦一航偶遇马小远,是故事的真正转折点,这位看似天真、活泼、热情的女孩子,用她的善良、坚强、美好、坚持慢慢融化了韦一航冷酷的世界,两个年轻人从隔膜到熟悉、从冤家到相爱的过程,影片展示得也令人信服,最终他们终于与家庭、与亲人、与世界达成了和解,困境中他们相互扶助并向往着“一片大湖”所象征的未知的远方。他们先是在游戏中模拟各种“探险”,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穿梭,想象着自己来到了喜马拉雅山、科罗拉多大峡谷,甚至是火星。这一切,仿佛是一个童话的世界,无论是故事中的主角,还是他们的亲人以及我们观众,似乎都忘记了那个早已注定的宿命,我们被两个人内心的融化而感动,为生活的美好而暗自庆幸。这似乎更像是一个我们熟悉的浪漫爱情故事的进程。
然而,韩延并不是一个童话故事的讲述人,他为数不多的几部电影,都有一种对生命无常、命运无助的根深蒂固的感知。这个故事的核心在于,他们不是两位普通男女,而是两位都身患重症的不幸青年。这个两情相许的爱情故事注定就像是黑夜里的一场焰火,美丽而短暂。所以,当故事的两位主人公真的踏上“诗与远方”之路的时候,命运“残忍”地将这个童话粉碎了。马小远癌症意外复发成为影片的转折,也成为韦一航觉醒的重要节点。马小远的消失,让韦一航再一次遭受精神重创。但是,这不是对过去的循环,马小远已经在韦一航心中种下了爱亲人、爱他人、爱生活的种子,“马小远”作为一种精神像芯片一样植入到韦一航内心深处,其实也植入到了观众心中。马小远像个天使,救赎了沉沦的韦一航,而当韦一航开始飞向远方,马小远却消失人间,将爱留给了韦一航。马小远为韦一航等生者带来了活下去的精神动力,升华了电影的主题表达。在影片结尾,韦一航幻想中没有病痛的平行世界让影院中的观众为之动容,也超越了癌症这一话题,引发了更多关于“活着”本身的思考。一个童话被建构、然后又被粉碎,观众得到了对爱、对亲人、对人生、对生死的痛彻心扉的感悟。在一定程度上,“向死而生”的主题,唤起了观众情感共鸣。无论我们生命长短,无论意外和明天什么时候到来,都应该珍惜每个日日夜夜、珍惜我们的生活。唯有爱能够让我们的生活有意义,即便生活本身坚硬得像一块岩石,爱却能够在上面刻下印痕。也许,这就是影片用一个青春的爱与毁灭的故事想要传达的最重要的意义。
没有从未被人讲述的故事,
只有没被如此感动的故事
坦率地说,这个故事并非第一次被讲述,甚至相濡以沫这一主题也是“老生常谈”,但《送你一朵小红花》还是能够深深地打动观众,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作品艺术表达的成功。每一次观影都是一次新的人生经历,观众在一场时间有限的电影旅行中体验到了两个人的情感世界、得到一次心灵洗礼。这就是电影的魅力,它让观众相信、感动,从而获得人生的感悟,或者是强化对人生的感悟。一部电影不能改变一个人,但是可以让一个人有一点改变,哪怕只是暂时的改变。天长日久,潜移默化,艺术就能让人们更向善向爱向美。应该说,韩延及其创作团队对原小说的尊重、对故事人物的细心体会、在创作各个环节的精益求精、对生活细节的体验和发现、对电影视听语言的成熟把握,都使得这部电影能够以高质量的成色呈现给观众。
从艺术完成来看,虽然前半段韦一航的“叛逆”铺垫略显单薄,后半段的表意部分稍显繁复,这使得影片多了一些“人为性”,但整体上来看,《送你一朵小红花》在国产电影中体现出难得的艺术完成度和感染力,它用大量饱满的生活细节使这个故事有了人间烟火的质感。韩延用从容、平静、简洁、流畅同时还有趣的故事、细节、场景、对话,将这个悲喜交集的故事传达得细腻、准确,将人心人性的柔软一点一点剥开,为无情世界带来感情,又将有情人推向命运的无情。电影动情但不矫情和煽情,镜头、美术、场面和音乐都准确克制,易烊千玺、刘浩存、朱媛媛、高亚麟、夏雨等各个年龄段的演员对人物的刻画也都富有魅力。既有丰富的生活观察,又有深刻的人生感悟,还有流畅的故事表达,而且找到了与普通观众对生死、对爱情、对快乐、对父母的情感共鸣,在某种意义上说,它为文艺片如何走向更广阔的受众提供了艺术启示。
文艺片与“影院性”
中国电影需要大制作的头部电影、满足观众娱乐需求的类型电影,也需要《送你一朵小红花》这样的文艺片。这些年,《桃姐》、《无问西东》、《冈仁波齐》、《七月与安生》、《找到你》、《少年的你》等文艺片都受到了观众认可,《地久天长》、《江湖儿女》、《风平浪静》、《路边野餐》等也产生了较大影响,而这部“小红花”则突破了10亿票房的关口。这一方面说明观众对文艺片的需求和接受,另一方面也说明文艺片是可以找到与观众、与市场、与社会的结合部的。
这些年,受到种种内因外因制约,具有社会锐度、人性深度的文艺片依旧是凤毛麟角,但整体上看,越来越多的文艺片开始用比较现代的电影形态去表现对现实的观察、认知和阐释,体现了文艺片越来越强的现实关怀和人文关怀。文艺片、艺术片、纪录片等各种小众、分众电影,是电影文化多样性的重要部分,也是电影艺术丰富性的必然要求。但是,《送你一朵小红花》的市场热度也提醒我们,由于影院有观影成本考量、有消费者消费需求限制,并不是一切冠以艺术之名的电影,观众就会到影院观看。大多数所谓的文艺片,由于缺乏足够的“影院性”,限制了这些影片的传播力和影响力。
所谓“影院性”,其实就是观众进电影院购票观影的“必看性”。这些年,艺术电影获得市场认可的例子都有共同的特点:题材极致、艺术表达准确、视听语言现代、与观众有情感共鸣点、有限而必要的商业元素的配置以及对市场规律的有节制的“妥协”。如果文艺片不能在“影院性”上达到观众的要求,就无法真正进入大众传播。只有符合“影院”媒介特点、消费特点的文艺片才能有机会进入影院,甚至有“破圈”的可能。《送你一朵小红花》在这方面可以说提供了一个范例,它体现了现实的残酷,也表现了人间的温暖,这个美丽的童话像焰火一样,灿烂之后归于寂静。正是这一现实与童话之间的张弛,使这部作品让经历过疫情灾难创伤之后的观众,感受到更多的人生无常和爱心永驻,一边涕泪沾襟,一边且行且珍惜。
(作者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