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明电影的独特美学品质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中国电影能够覆盖。最近一次是2018年的《冥王星时刻》，章明作品所标记的潮湿的影像空间、悬置的时间形态、不确定的人物关系又回来了。更重要的是，《冥王星时刻》打通了院线市场，让章明电影第一次登上中国大银幕。而2020年开始亮相影展和国内点映场的《热汤》则是继《冥王星时刻》之后，章明电影创作上的又一次自我表达。

只不过以大都市上海为背景的《热汤》，看上去色调如此明亮，剪辑如此精确，似乎章明影像迷人的暧昧性和散漫感仅仅被压缩和打发在了影片最后10分钟里。令很多影迷唏嘘，那些发生在巫山、涠洲岛、紫阳、神农架等山水县城中的既现实又梦幻的日常空间是不是在章明影像中消失了。

章明的电影处女作《巫山云雨》（1996）有过独特的三段体结构，在后面的一系列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则是两段体结构，如《结果》（2005）、《郎在对门唱山歌》（2011）和《她们的名字叫红》（2012），甚至有人将《爱情狗》（2006）也算在其中。而这部《热汤》则有着非常明确，但其实更加复杂的四段体结构，可视作导演在空间结构上的创作延续。

《巫山云雨》虽然制作粗糙，但其三段体结构带来的复杂的叙事留白与欲望延拓，就算与同时期世界范围内出现的众多经典三段体电影相比，其影像品格也不逞多让。《热汤》中四组人物各执四个空间，四段生活内容相互交叉，并无逻辑关系。四个相貌极其相似的年轻女性分别出没于市郊山区温泉疗养地、夜场、高层公寓、上路的网约车内，空间一个比一个狭塞，她们的角色任务分别受制于中年名教授、黑社会养父、“海归”创业男友、外地打工者四个身份地位不同的男性，统领在“幸福感的大数据时代”主题下。因不同男性生成的女性角色既明确地锁定在各自情境中，又以种种相互牵连的小道具（如饮料、链子、泳衣、发卡、基因表等），指向了同一人。一女四面，似乎《她们的名字叫红》中的布努埃尔手法在上海城市空间里被章明重新洗牌了。

如果仔细推演，女博士小黄、出国女小真、完美未婚妻汤汤、养女娃娃四个女孩在身份转换中还是有着时间上的前后相关性以及相应的叙事留白的。也就是说，如《巫山云雨》一样，在影像叙事结构之下，一女四面的故事还埋有另一番各自因果的时间线。需要影迷再阅读。

章明电影独特的空间叙事中，人与人的距离感在交叠中被拉长、放大、凝固。不管是县城、山野还是江边、海岛，总存在这边与那边的分野。这也是他早期的作品如此迷恋《奇遇》（1960）的原因所在。安东尼奥尼在《奇遇》中提供的“地平线空间”，与章明记忆深处的视觉化影像重叠。有如儿时长久地站在窗口看长江，看夜晚的江轮像一座城市般消失在巫山峡口。那种既丰盈又神秘，既封闭又不可抵达的空间感所具备的现代意义，还不全然等同于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因为这种不确定的距离空间紧密贴近的是中国现实社会，贴近高速发展的当下时代，甚至离不开中国县城的全球化背景。这让章明影像在寻求内心的空间表达时，还保留有极具文献价值的现实毛边。

《热汤》将章明影像第一次置于城市空间，却将人物封闭于室内，封闭于单调的单一场景中，只呈现人物在一组关系中的生活片段。宣发方所谓的艺术电影的“商业类型实践”并不能全然解答这种表达方式。人与城市相互排斥、脱离与割裂的空间感受，才是章明讲述的重点。特别是受制于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之后，在越来越丧失时间感和空间感之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能被城市空间读取和保留下来的似乎只有工具性了。所以四组人物与章明之前的电影相比，少有温度。他们要么是镀金回国的高知或高技术人员，要么是急于出国的充满优越感的城市人，除了网约车司机，大部分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可见的上流人士。并且人物之间的关系，虽然仍存在一份不确定性，却是令人绝望的。我们可以看到，女博士与教授之间博弈的只是一场交易，在相爱的未婚夫妇之间维系的只是生育能力、养父女之间虽然还算有温度却只有以钱来衡度，只有网约车司机与女乘客之间还保留一丝不会有结果的浪漫。

《热汤》中的空间塑造，不存在这边与那边，甚至人本能的欲望驱动都被贬低。就算是天天煲汤，日日泡汤，曾经出没于章明县城空间中的人与人之间的氤氲漪沦，在《热汤》中也热度不起来，因为只剩下计算或算计。这样的批评态度，在章明电影里应该算是最严厉的。山区温泉中，出现了几次章明式的长镜头调度。女博士与名教授在一个连续画幅里出画入画，他们之间难以言说的微妙较量，越是被描摹出来，越是无趣。不再是有《冥王星时刻》里王准与度春之间有意无意间、从容而焦虑的游戏感，也没有《秘语十七时》中不可捉摸的人性迷茫，更没有《巫山云雨》里欲望被长期压抑却仍保存着的一份纯粹。

非常遗憾的是《热汤》中四个女人，原本被设计为是一个女骗子的四种生活，但改编之后，这个女人彻底丧失的主体性，成为一个女人僵化的四个面向，她们都一致的不具备独立生活的经济能力。她的身份在每个空间中由不同男人所命名，她们举着智能手环、拎着一桶留有洞口的鸡蛋、藏着掖着游泳衣、戴上大颗粒钻戒、撞坏别人的汽车，说着他人灌输的怎么做完美女人的价值观。《热汤》中的所有女人加在一起，都没有《冥王星时刻》中曾美惠孜的一声喘息分量重，她们被章明电影的情欲时刻彻底抛弃。尽管影片在结尾倒回一年前，一个最有温度的时刻。但男人与女人最终相遇毕竟不是真的邂逅，所以才有前面的叙事。

《冥王星时刻》中度春用法语开着玩笑说：不要走在我的后面，因为我可能不会引路，不要走在我前面，因为我可能不会跟随，请走在我的身边，做我的朋友。阿尔贝·加缪式的这种男人与女人既相互吸引、又各自保留的空间关系，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章明的城市电影中了。等待他的下一部作品回到底层民间山水日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