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尹力导演的《没有过不去的年》讲述了一个相反于片名的立意，它出色地描述了当下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一个怎样深刻的立意呢？通俗地说，只有“年”到了很难过得去的时候，我们才会说“没有过不去”。的确，影片的这一个年很难过。

影片内容就写了过年前后的二十来天的故事。但是这是一部视觉非常独到甚至毒辣的电影，仿佛讲的就是我们身边每一个家庭和每一个人的故事。不仅如此，影片通过王自亮一家子的事情，按照我们通常所讲的家国关系，就是构造了一个当代并且是整个社会的透视场景。而透过它的故事和所展示的社会生活场景，我们看到了中国人无休止的欲望，永不会遏制的欲望，也不能坦荡面对的欲望，一步步把一个家庭又一个家庭拖到了难以安生的深渊。

一个曾经多么幸福的家庭，一个由老母亲一手呵护着，从乡间进到了中心城市生活的四兄弟姐妹之家，在风驰电掣的时代生活中变得很难沟通——在这些儿女们都成为了中年人之后。影片中有一句很典型的话：“人不都是裹着走的吗？”这句似是而非的“生活哲理”，是一个丧失了信仰和是非观的社会最为有力的写照。

这是从历史到现实当中无数中国人和中国家庭的故事。王自亮“被裹着走”地成为了一个成名的编剧，准备接手一个成功老板的个人传记。他把妻子女儿都送到了美国，以能够把家庭成功地安排在美国生活为出人头地的炫耀。但是，还是被裹着走的王自亮，在承担着老婆与两个女儿在美国生活的全部费用的同时，在国内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欲望，还要包养情人。

而王自亮的情人在委屈和其母亲的愤怒之下当然也给了王自亮越来越大的压力（情人的母亲狠狠对女儿说，就知道他是一个没有太多钱的人）。影片如此塑造一个主人公的确别有深意，在国产片中这是一个突破，即一个不好不坏的人作为普通人的符号，而在普通人身上，“钱”和“欲”又成为了社会时尚的符号。影片描述了当下的价值观，一种无耻地混着日子的伪理想主义生存。

二弟王自建则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他公然与破坏环境的不法老板合作，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大搞污染环境的项目，导致村民们不少人得病患癌。而自建居然把得到的脏款藏在了大哥自亮的一间老房子里。影片最后自建等待的自然是获刑，但他仍旧是一个不好不坏的人。当他被自亮在母亲面前痛责时，良心自责地表示放弃母亲最后一次卖房子瓜分的钱款。如果说大哥自亮选择的是虚伪，自建选择的便是不归之路。

自亮的大妹妹向藜则是一个十分自我的女性，性格尖酸刻薄，唯利是图，何以早就离婚似乎不难理解。老母亲打算卖掉家乡的老房子，决意把最大一份款项分给一直在家乡生活、视同养子的元能，并且诚恳地告诉儿女们，元能二十七年年年帮助他们家，而现在他竟然早早患上了癌症！但是，向藜拒绝接受母亲的感情诉求，拒绝理解母亲最后的心愿，其心性之寒凉，其言语之冷血，可以直接摧毁所有善良人们的意识的屏障！

至于小妹妹向薇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于母亲的生活几近不闻不问。《没有过不去的年》这一段接近着尾声，其实很深刻地讲了一个悲凉的现代家庭故事。嘴边都挂着“妈在家就在”，实际上母亲在他们的生活当中已经变成了摆设！这是一个可怕的当代巴尔扎克的故事，法国两百年前资本主义制度吃人的现状活生生地呈现在了我们的跟前。

这是一个应该给每一个中国人敲一记猛钟的电影，不过这不是影片的立意所在，严格说影片本身没有准备给观众提供什么具体而明确的“立意”，重在把一个足足提升了好几个级别的现代城市家庭，当作无数当代中国人、中国家庭的写照，人们选择了富足但是愁云密布，人们选择了自我但是心无所属，人们选择了自己的价值观但是它在进入中年之后危机重重。

往深了说，影片的野心是希望带给人们对于自己所选择的时代和社会作一次心灵的反思，对于这一代人来说不是初心的问题，而是初心本身就是问题。它只是在人们走出去了很远之后，才被发现没有了信仰和深情，而这样的道路就是一条不会幸福的道路。影片采用了高明的冷笔触，就像上帝的视野，俯瞰人间悲欢而不阻止，除了在老母亲的戏上施以情怀，其余喜怒不形于色。

（二）

中国电影和美国电影有一个历史的区别，这里与是否传统美学没有关系。区别在于美国电影惯于使用类型片的手法，而类型片的规律无不是从讲述一个秘密入手，这个秘密支撑整部影片的过程。譬如《卡萨布兰卡》、《蝴蝶梦》、《拯救大兵瑞恩》、《美国往事》、《父辈的旗帜》和《血战钢锯岭》等等，它们都有秘密，或者以人物的故事，或者以事件的起因作为这一个“秘密”的核心。

因为是揭秘，所以我们发现美国的商业电影都擅长于讲故事。中国电影的传统不是这样。中国是一个不把秘密当宝贝的国家，最核心的存在一定不是秘密，而是人际关系。电影可以写秘密，但是必须服从于人际关系的传奇与深刻。譬如《英雄儿女》、《小城之春》、《新龙门客栈》、《红高粱》、《战狼2》、《泰囧》等等。中国大部分著名影片的核心价值，就是人物关系写得精彩、深刻、传奇。这就是中国电影的美学基因。

也正因此，中国人不停地羡慕美国电影会讲故事，嫉恨自己拍不好类型片。但是中国电影研究始终就没有人发现这里藏着两种文化上的区别。我们暂且把美国的电影文化称作自由主义文化，中国电影文化称作江湖传统文化。就算在美国文化中浸淫成长的李安，其《卧虎藏龙》还是把人物关系作为形而上学搁在了故事秘密的上面而成为了影片的核心价值，其中的李慕白就是因为杨紫琼而退出江湖，又因为章子怡而重入江湖。这个故事的因由——人物关系的主宰作用一目了然、不言而喻。

《没有过不去的年》完全没有核心的秘密，不能理解稍微复杂的情节枝蔓的观众，这是无法产生悬念令其被牵引的原因。他们首先看不明白，为什么镜头的剪接会毫无连接意蕴的从一处跳到另一处，譬如两次看到王自亮在自己的老屋里突然翻到了一大箱钱，又可以跳到元能在油坊榨油的镜头；从王与母亲的家庭戏，怎么又可以跳到与情人一家子的另一场戏，等等。

我问过一个看完后离场的中年市民（绝非没有文化的人）看得懂影片的内容和内涵吗？他直言不讳地回答看不懂。我第二个采访了一位最后离场的年轻人，年轻人表示不明白为何镜头要剪得这么碎，然后他不停地说了几个例子。说明观众适应电影的秘密套路，适应悬念在于“秘密”，而如果以“关系”作为线索，这条线索就要清楚而且传奇，写好人物关系并不容易，《没有过不去的年》的每一对人物关系都是单向度的，不错综、不复杂、不出戏。

而关系表现不打动人，故事悬念又不烧脑，原因就在于影片缺乏一个牵动观众神经的核心剧情。我们说这样的核心剧情就是“秘密”。如果故事围绕着家乡老房子要卖掉而引发出它究竟值多少钱，兄弟姐妹以及元能等近亲们又将如何看待这次分钱来展开剧情，观众就能够接受它再多的复杂，而愿意被牵着往前继续走。

这里可以重温清代戏曲评论大家李渔一句经典的话：“一人一事立主脑。”再多出场的人物，中心故事始终以一个人物的故事为主，叫作“一人”；全剧的中心剧情也只能抓住一个故事，其他人物的其他故事必须围绕着这个故事而展开，叫作“一事”。最后，故事的立意必须凸显出来，全剧要有鲜明的立意，它是灵魂。加上一个典型的人，一件传奇的事，这部大作就能够光彩夺目。

李渔讲的是戏剧，人类文明的后续文艺创作无不从戏剧发展而来的，所以戏剧对于电影创作同样有着一以贯之的属于基因的启迪。《没有过不去的年》最大的“过不去”就在于四兄弟姐妹都走到了人性的底线上，跨前一步也许就会成为禽兽。尽管影片已经避重就轻、模棱两可，但是这里头也就埋下了人物关系不太好写，也很难写穿写透的阻力。

王自亮对于妻女和情人实际上两头撒谎，二哥自建铤而走险在伤天害理地犯罪，大妹妹向藜良心泯灭，小妹妹向薇麻木不仁。他们的人生只有钱一个字，而他们的不安就是钱没有达到满足私欲的程度（也永运不会满足）。有评论说“王自亮是一个水来土掩的主”，只不过影片揭露了他掩不住东一头、西一头的水了，这样真把王自亮看低了。

“人不都是裹着走的”本来可以不仅仅是一句点破的话，也应该是一句结起全戏的人物关系网络的核心思想。影片一再出现王家宗谱不是闲笔，而是有着全片独到的象征意义，它就是影片之中所有人物的关系所在，这种关系的表现是可以变得很深刻的。王自亮是一个游走在人性底线上的主，这里所有关系就可以统统落在人性底线上层分缕析。

影片对之揭露得太过委婉，应该说这是不暴露作品主观意图，留给观众更大评论空间的愿望。殊不知，现实主义如果不加上“批判”二字，那就只能是叹惋可怜之现实的不如意，而非真切地批判可恨的现实之不合理。

批判现实主义一般能够达到社会伦理学的程度，而深刻的批判现实主义能够达到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的高度。人道主义高度在于剖析人性在现实的龌龊泥淖中的沉沦与救赎，而不能仅仅停留在苟且和叹息中。

影片在全剧中实际上出现了王自亮和母亲两个中心，而事件多头演绎，立意也变的隐晦了，因为价值观没有褒扬也没有批判。

对于观众来说思考要从悬念入手，了解人物关系要从传奇角度入手，方能心甘情愿地曲径通幽。但是我们因为看到了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过的角度，已经足够感谢编剧和导演。它会作为这个当下历史的活生生的人性记录、人的精神状态缩影而且多层窘境下的人间故事，而让一次观影不会浅薄：我们能够用更多的社会体验去补充对于影片的理解，人们是否正带着人性恶的深重病症，在苟活之中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