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会死吗?”
“是的,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死,在某一天妈妈也会。”
“我不要你死。”
“我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
“可是白天没有星星,只有晚上才有。”
“不,白天星星也在,只是白天太亮,你看不见星星,但星星一直都在看着你。”
“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嗯,你就抬头看星星,最亮的跟你一闪一闪的那颗就是妈妈。”
“我不要你在天上,我要你陪着我,我会架一个很长很长的梯子,把你够下来。”
儿子四岁了,隔壁一个很疼他的爷爷上一冬突然心梗被120拖走了,他敏感的发现那个爷爷再也没回来,我想他明白了什么,虽然又陪他重读了《活了100万次猫》、《爷爷变成了幽灵》、《一片叶子落下来》等死亡教育的绘本,但并不能缓解他的焦虑。那段时间,他常像只考拉箍住我,扯都扯不下来。
何止是他,死亡,对于人类,是个多么沉重而宏大的命题,自古艰难唯一死,不管你多大年纪,不管你在心里预习过多么遍,这道难关你还是很难很难翻过去。
走进影院前,我不知道《小伟》会是这样一部电影,同为国内青年导演的粤语处女作,《小伟》常被拿来跟白雪的《过春天》相比,但其实两者迥乎不同,《过春天》拥有类型化内核、高效叙事,而叙事散漫、长于意象的《小伟》则是一次特殊的生命体验之旅,它朴素却不失诗意的记叙了发生在一个普通家庭中的生死离别,爸爸伟明病逝的整个过程中,没有回避疼痛与挣扎,但更让人记住的是宽谅与从容。在稀缺死亡教育的中国,能看到《小伟》真令人欣喜,若同《久保与二弦琴》、《寻梦环游记》三片连看,完全可以组成一次完整的心灵疗愈。《久保与二弦琴》告诉我们“为什么爱的人离去时我们如此伤痛,但还要爱”,《寻梦环游记》告诉我们“只要我们的爱还在,逝去的人就一直都在”,而《小伟》则告诉我们“到了最后一程,怎样温柔的相伴、告别、放手”。
影片原名《慕伶、一鸣、伟明》,分为慕伶、一鸣、伟明三章,分别从妈妈、儿子、爸爸三人的角度看待死亡的迫近。
妈妈慕伶虽然坚强,却没有强撑,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她选择了发出求助的呼号,向医护向亲属向儿子甚至向患病的爸爸,当儿子问她为什么要把爸爸的病情告诉姑姑,她说:“不是她说要跟我一起分担吗”,我喜欢她说这话时的一脸坦然,人生已经这么苦了,为什么还要一个人捱呢?看一份医学杂志说中国人特别能忍疼,中国止痛药人均使用量远低于美国,我不知道这是源于中国的医疗环境还是源于以能忍为德,在《小伟》中我看到了一种有别于以往的疼痛观——当你疼,不必咬牙强忍,呼号示弱求援都是可以的。
儿子一鸣正逢高考,因此拥有一个非常正当的逃离借口,他跟爸爸说我想出国读书,爸爸说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离开浙江家乡来了广东,你放心,等你回来,爸爸还在。父子都知道是谎言,孩子急于逃离,只是害怕直面父亲的死亡。
爸爸伟明,直面死亡的当事人,从最初得知自己时日无多的惊惶到最后安然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到底什么能够抵御人对死亡的恐惧,看过一位网友的记叙,96岁的奶奶临逝前,让人将她稀疏的白发梳辫子扎头绳,混浊的双眼现出孩童的光彩:“我梦见爸爸妈妈了,他们说囡囡,我们来接你来了。”对没有宗教信仰,也不太明白彼岸轮回之说的国人来说,能用以抵御对死亡的恐惧的力量常常来自对亲人的牵念。行至生命穷处,伟明带着妻子、儿子回了一趟阔别经年的浙江老家,出走半生的中年人,归来仍是老母膝下的那个幼子。前去给亡父扫墓的崎岖山路上,童年时光忽而闪现,伟明看见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的父亲,向自己招手:“小伟,快点跟上。”
从浙江回广州的火车上,伟明招呼儿子妻子像孩子小时候那样,三人挤在一张床上,儿子被挤得贴在墙上,妻子腼腆的笑着骂他发癫,一家人笑闹的一幕定格成生者对死者最后的记忆,但愿与贤妻爱子此生相守的这一腔暖,能帮逝者抵住此去一路的孤寒。
爸爸走后,妈妈和儿子平静的收拾他的遗物,镜头温柔的扫过爸爸经常躺坐的沙发、天台上爸爸晒太阳坐的椅子,两人将爸爸看过的厚厚的报纸装进盒子里,衣物装进编织袋里打包丢弃,儿子选择不出国在国内高考,妈妈已经开始与医院里碰到的同为丧偶的中学旧友见面喝茶,薄情吗?既然对逝者生前无愧,伊人已逝,又有什么不能释然呢?往后余生终究还要有声有色的过下去,而亲爱的你,我永远不会忘记,终有一天,我们会在某一个地方重逢。
近来《送你一朵小红花》、《缉魂》、《小伟》不约而合地聚焦相似的生命主题,不是简单的巧合,随着全球进入老龄化社会,死亡教育迫在眉睫,如何面对死亡,面对亲人的逝去,如何宽谅命运,抚慰自己,如何重拾对生命的信心与热情,这些关于生死的命题,都会成为艺术创作的重要源泉。向死而生,是人类最大的勇敢与浪漫,感谢将生命中如此个人甚至是私密的情感体验拿出来跟观众分享的每一位创作者。
除了是一堂非常高端的死亡教育课,《小伟》作为一部艺术影片也是极好的,其中对意象的抓取与表现非常精妙,令人激赏。
写妈妈的疲累与失意,影片中只用了一个形象,妈妈和儿子一同返家,在地铁上妈妈坐着,儿子站在她面前,她先是闭目养神稍顷便睡着,手提包从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儿子适时接住,没让包落地。写中年人的不易,写病患家属的艰难,只此一笔,足矣。
写青春期儿子面对父之将逝的惊惶、无措与愤怒,影片中只写了他跟一个关心他的女同学不对付,他明知道她关心她,却故意一再冲撞她凶她,为什么?因为被爱的人总是有恃无恐,他心底里的负能量,不能冲着比他还受伤脆弱的爸爸妈妈,便只能冲着他最信任最亲密的另一个人,写青春期之爱,写到此处,尽显高妙。
在伟明的梦境中,他回到了浙江小岛上的老屋,站在门外与旧时光相对,而在现实中,儿子一鸣进到老屋里,站在门内与门外的父亲相对,虚与实,梦境与现实,往昔与当下,奇妙的交错并行。
我最喜欢的一个画面,是一鸣站在满目无垠的野绿之中,广州的雨水与土壤滋养出来的这一片绿,浓荫蔽日,荒草苍苔,有层重重的阴郁惆怅为底色,但再惨终究是绿啊,那郁郁葱葱,冲天而上,是生命百折不挠的热烈与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