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能让人心碎的噩耗,杨在葆这位我曾经那么熟悉、那么尊敬、那么知心的老哥,竟然在举国欢度的传统节日里,毫无征兆地离去了。我悲痛,我不信,因为我的眼前全是他的身影,似乎昨天我们还在一起交谈……
在我心目中,在葆大哥绝对是中国影坛的“一哥”,是一位有口皆碑的“硬派小生”。他魁梧、粗狂、彪悍,英雄模样,侠骨柔肠。尽管他生性不喜张扬,言行低调,但是他一露面,浑身透溢出的阳刚之气倏然间就会形成一个很强大的磁场,吸引所有人的眼球。即便进入耄耋之年,他依然身板硬朗,豪气勃然,举手投足间,一副“MAN”的派头和气质。每次和他见面,一握他那宽厚的大手,就感到有种力量的存在。
是的,大哥给人以力量,他的力量不是只洋溢在他的形体上,更多地体现在他的性格和演技上。他从苦难中走来,淮北平原的贫穷孕育了他的性格,黄河古道特有的文化和历史濡染了他的心灵。他坦诚、质朴、豪爽、乐观,以及坚强和执着。贫瘠的土地同样根植了他非同一般的梦想,而父亲的英年早逝,留给他的不仅仅是悲痛和磨难,更是一种历练和锤淬。他就是凭着一股不认命、不服输的倔劲,以品学兼优的成绩,叩开了上海戏剧学院的大门。他曾经告诉我,进了上戏,每天能吃上米饭、馒头和猪肉,那日子就像天天在过年。不过,温饱不是他的追求,他要为家庭争气,为家乡争光,为那些穷乡僻壤的年轻人争脸,这种朴素的情感一直鞭策着他、激励着他。他加倍努力,他发愤图强,在表演艺术上融入并积蓄能量,一上银幕就显露出独特而富有感染的力度,成为银幕上最令人信服和难忘的“兵哥哥”之一。《红日》中的石东根、《白求恩大夫》中的徐连长、《从奴隶到将军》中的罗霄,一个个都有血有肉、有棱有角,栩栩如生,至今在我们的记忆中呼之欲出、活灵活现。人到中年后,老杨演兵哥哥的机会少了,但热血依旧,激情还在,他又在银幕上塑造了铁骨铮铮的硬汉子,《血,总是热的》和《代理市长》中富有时代特征、改革意识、正气凛然、嫉恶如仇的形象,那满满的正能量打动了多少观众的心。老杨在谈起这些创作经历时,感慨地说,艺术的魅力不是光靠形象,演戏也不是背台词,只有进入角色即我的境地,借角色倾述自己的情怀,表达自己的诉求,才能赋予角色以感染力。他是从最底层走来的,他最清楚老百姓想什么、要什么,角色与他与生俱来的正义感一拍即合。
追求正义是老杨的人生信条,他明白怎么做人、怎么演戏,角色有嚼劲,给多少钱都演,剧本差戏不好,给再多的钱也不演。老杨的经济状况一直不是太好,尤其是第一任妻子夏启英因病去世后,除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外,老杨几乎是两手空空。那年头,凭他的形象和影响力,想挣点外快捞点钱不是件难事,拍个广告走下穴,挥挥笔写两个字,分分秒秒来钱。但老杨不干,投机取巧与他无缘。我曾经在夏启英去世后不久到过他家,宛南新村的一套两居室的公房,几乎没有什么装修,也看不到什么像样的陈设,简陋得我以为走错了人家。更让我惊叹不已的是,我冒昧登门后,老杨正打着赤膊穿着裤衩用搓衣板在洗衣服,双手全是肥皂。那个瞬间我脑子一片空白,可至今在我记忆的屏幕上却定格着这一刻。就是过这样的日子,老杨也没有屈服,他没有去典当自己的良知、没有去出卖自己的初心、没有“旁逸斜出”去沽名钓誉、没有去浑水摸鱼。后来,老杨重组了家庭,又添了个女儿,生活并不富庶,但夫妻两人相亲相爱,日子平淡而美满。谁知,大儿子“宝宝”患上尿毒症,四处求医问药,老杨倾其所有也没能留住自己的“宝宝”。悲痛欲绝的杨大哥,还是咬碎痛苦咽下,抹去眼泪坚强地闯过了这一关。我想一个人要给人以力量,他自己一定是一个有力量的人。大哥名副其实。
这些年的交往,大哥让我清晰地意识到一个有自信、有力量的人,才能主持正义、讲究公道,才能坦率真诚、大度豁达。每次见到老杨,他谈得最多的就是业内的一些怪现象、一些“潜规则”,他很直接很犀利,有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他甚至在一些会议上、活动中,直言不讳地对时下艺术创作脱离生活的粗制滥造大声挞伐,对一些做派和现象毫不留情地提出批评,亮出自己的观点,从不遮遮掩掩、躲躲闪闪。他就是这样,宁可穷着、闲着,宁可参加一些没有报酬的带有公益性或学术性的活动,也不跟风,更不屈从,完好无损地保先后这一身正气、一副傲骨。这些年,他住在北京,但只要上影有事,一声召唤,他准能到场,非但分文不取,而且总有出彩的表现,朗诵、写书法,那种感恩上影、报答上影的大义展现得淋漓尽致。
凭心说,时下像老杨这样的演员不多了。
(作者为上海电影集团公司原副总裁,上海电影家协会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