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国产动画电影的视效技术可谓突飞猛进,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开始,《大鱼海棠》、《白蛇:缘起》、《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等,制作一部比一部令人震撼,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影像奇观;而春节档上映的《新神榜:哪吒重生》又似乎超越了前面所有影片,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已可称得上国产动画电影中的“重工业”之作。
据说“影片中具有特效元素的镜头多达1838个,每个特效镜头都由高达几十层的元素构成”(饶曙光:《内容和口碑始终是“硬核”》,载于2021年2月25日《人民日报》),不论是巨浪滔天的海啸场面、险象环生的海底世界,还是机车追逐的风驰电掣、招招致命的惊险相搏,抑或是叼在角色嘴上香烟烟头隐约的燃烧和袅袅的青烟、倒在酒杯里伴随角色动作并带有角色情绪的酒水的轻微荡漾,从大的场景到小的细节,无不让人感到既真实又惊异——动画电影不仅做出了真人电影贴近客观世界的“真”,而且还用这种“真”创造了一个充满无限想象的虚幻、虚拟的艺术世界。这种制作技术与动画艺术高度融合所创造的视效神话,正是“重工业动画”主要的“重”之所在。
作为一部“重工业动画”,《新神榜:哪吒重生》还表现了强烈的类型意识,并对既有类型进行了一定的改造:它以经典IP《封神榜》为背景,通过角色的“转世”讲述一个连接现实生活的神话故事,同时融入“黑帮”、“机甲”等多种类型片元素,形成了一个以“前世恩仇”推动“今世追杀”的情节结构。在这样的情节结构中不仅影片的世界观自洽(不仅可以在现实和神话之间自由切换,甚至能够将现实与神话融为一体),而且人物关系明了、故事线索清晰、矛盾冲突集中,各种追逐、打斗能够充分展开,情节环环相扣、步步发展——整个叙事虽然类型杂糅但却并不生硬,也没有明显的逻辑“硬伤”。
当然,“重工业动画”应该是大投资、高回报的——该片仅从1838个特效镜头看其投资就显然不会少,但票房却差强人意,估计总票房难以突破5亿元元,远不如《姜子牙》(16.03亿元)、《西游记之大圣归来》(9.56亿元),甚至比不上《大鱼海棠》(5.74亿元)和同时上映的《熊出没:狂野大陆》(5.82亿元)。其原因应该引起重视,需要深入分析。
2015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近10亿票房创造了中国动画史上的一个奇迹之后,不仅专业的影视企业和大资本开始重视并正式进入动画电影行业(此前主要是少数新成立的动漫公司利用有限资金在创作一些小制作的动画电影,成本稍高便力有不逮、即陷困境,包括《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和《大鱼海棠》一开始都是小型动漫公司运作,整个制作过程由于资金的缺乏前后都拖了8到12年,最后还是因为被专业影视企业“收编”获得了大投资才得以最后完成),而且“瞄准”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的经典IP,如《西游记》、《白蛇传》、“封神”系列等。
对于动画电影来说,这样的题材选择无疑是非常正确的,因为神话传说能够充分发挥动画“无中生有”的特点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也更适合做“重工业动画”的大场景、奇异世界和剧烈冲突,创造视效奇观;而几个经典IP又几乎家喻户晓,孙悟空、哪吒、姜子牙、白娘子、小青、许仙等哪一个不是自带话题和“流量”?不仅如此,迄今为止这些动画电影对上述经典IP的处理方式也没有问题,它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新式的“改写”而不是传统的“改编”——传统文学、戏剧的影视/动画“改编”一般会保留原著的主要内容甚至情节结构,只是着力于艺术样式的转换(如从文学、戏剧到动画或电影、电视剧),当然也会因为艺术样式的不同而对情节结构略作调整;而目前所知最早来自港片如周星驰《大话西游》的对经典的“改写”却往往只借用原著的故事背景和角色的“外壳”,重新创造情节并塑造性格、经历和内心世界可能与原著中的原型有很大不同的全新的角色。
例如《西游记之大圣归来》表现的便是孙悟空因大闹天宫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侥幸出来后从沮丧到重新振作的一段心路历程——《西游记》原著中是没有这一段描写的,猴子一出来就直接跟着唐僧去西天取经了;《哪吒之魔童降世》更是将《三教搜神大全》、《封神演义》、《西游记》等作品中描写的英雄仙童重塑成为一个“魔性顽童”。这样的“改写”既避免了与原著及其他改编之作的重复、雷同,同时又可以拓展原有IP的创造空间;作品既可以借助经典的巨大影响力,又能够驰骋想象、创新创意——这应该是这一类国产“重工业动画”共用“改写”并因“改写”而屡获成功的重要原因。
那么问题是,《新神榜:哪吒重生》同样也是这样操作——哪吒既转世为现代青年“李云祥”,又拥有哪吒的信息并能重获哪吒的神功,在“是”与“不是”之间角色和故事都有足够的创新、创造空间,可为什么其最终票房却远不如前面几部影片?这其中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或某种内在的规律、机制呢?
既然一路梳理、分析下来,关于与“重工业”、“大投资”、“硬技术”相配套的题材选择——“聚焦神话传说的经典IP”,及其处理——“改写”都没有问题,那最后就看故事和表达了,这便是涉及观众审美心理——当然也是涉及影片创作、经营更深层次规律、机制的问题。
理论上讲,运用“改写”的方法可以为经典IP编写任何一个故事并进行任意的表达,但却显然不是每一个故事和每一种表达都能够引起观众极大兴趣的;虽然观众的兴趣、爱好并没有固定的标准、模式和关注焦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踪迹、规律可寻。将上述三部动画电影对比,不难发现,《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虽然讲的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塑造的是完全不同的角色,表达的也是完全不同的主题,但其中却存在某些相同或相似的操作,例如把原来IP中的神、英雄变成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都还不如的“魔丸”,并且着重表现他们个人的失意、烦恼、自卑与困惑以及困境,让他们的情绪和境遇都降到最低,然后再艰难崛起,逐渐克服困难、消除困惑、超越自我,东山再起,英雄归来。
这样的设计便有效地拉近了动画主人公与观众的距离,由于对角色的认同——不论是孙悟空的挫败感还是顽童哪吒的魔性,都是大多数普通观众曾经亲历过或正在亲历、领教并不得不忍受的,以致影片剧情就如观众的人生甚至日常生活,令他们产生强烈的共鸣和共情——当然最终角色的“英雄归来”又让他们看到了希望,获得了一种情感抚慰,能够满怀信心地走出影院。这应该是《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先后创造国产动画电影票房奇迹的落实到内容、情感层面的重要和最终决定性原因。
而《新神榜:哪吒重生》却是反向操作的:第一,“李云祥”虽然具有普通人的身份,但观众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实际上是一个“神”。这样,观众自然就与片中的角色拉开了距离,而导演也似乎有意地经常用一个仰拍的三身哪吒大特写让观众仰视,强调李云祥“神”的身份,还把这“哪吒神”设计得非常严肃,不可爱,且不会动,就如一尊神像,只给人以压力,而不令人亲近。第二,片中的主要情节是表现李云祥——转世重生的哪吒与前世宿敌龙王及其三太子殊死决斗,目的却是拯救城市和众生。这样的情节设计显然缺乏新意——一方面哪吒与龙王父子早已在相同或类似题材的影视、动画中不知打过多少回了;另一方面这种“拯救城市”、“拯救国家”、“拯救地球”、“拯救人类”之战大家也在各类作品中司空见惯,而且知道最后“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套路已熟,因此不管双方打得多么惨烈,观众都不会很着急,只作壁上观,最多赞叹一句:嗯,这特效做得不错。第三,其实即使角色身份高、使命大、剧情套路难以改变,也没关系,还可以让观众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去感受、体验角色既个性化又能让大家产生共鸣的情绪、情感,但这个也没有。片中的父子、兄弟、朋友、恋人等几组人物关系及其情感线索都没有充分展开,影片从头到尾只顾追逐、厮打了,因此动作很帅、场面很酷、技术很棒——仅此而已。但“重工业动画”的大投资却无疑不能通过“仅此而已”实现高回报。
从《新神榜:哪吒重生》这一案例可以看到,中国动画电影发展已经进入“重工业”时代,“重工业动画”强调技术运用、追求视效震撼、注重影像炫酷,却往往容易忽视情节、内容的创新表达,或有意无意地挤压了思想、情感的空间,如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最初的国产电影“商业大片”。如此,则有可能使“重工业动画”沦为“景观动画”,失去丰富的叙事和深刻的表达能力,也难以持久地抓住观众,与接受者产生深度的粘合力。实际上,“重工业动画”不仅需要有技术之“硬”,还必须有艺术之“软”,即通过创新的故事、丰富的情感、鲜活的思想、有效的共鸣点,让令人震撼的“硬技术”在观众完全投入的接受中成功地“软着陆”。这样,“重工业动画”的大投资才会获得相应的高回报——当然除了经济回报,还希望能有等值甚至超值的艺术、文化回报。
(作者为浙江大学影视与动漫游戏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