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档，电影院里可谓“人潮汹涌“，七大新片联袂上映，已经并继续创造着中国电影的多项市场纪录。与《唐人街探案3》开局的猛烈势头、《你好，李焕英》口碑和票房的逆袭增长相比，饶晓志导演，刘德华、肖央、万茜主演的《人潮汹涌》在市场上的表现可谓有点“名不副实”，虽然凭借口碑逐渐扩大份额，但初期票房被严重抑制，显得有些平淡。

《人潮汹涌》具有明显的类型电影特征，可以说是荒诞喜剧与犯罪电影的融合，高端职业杀手与底层群众演员互换人生的情节构架也具有原型意味。我们知道，《人潮汹涌》翻拍自日本电影《盗钥匙的方法》，这部由香川照之、堺雅人、广末凉子主演的作品，获得过2012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2013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剧本奖，主演堺雅人还凭此获得了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男演员奖。原作较为扎实的剧本基础给了《人潮汹涌》一个很好的台阶，踩在上面或可登高望远。

客观说，虽为翻拍，《人潮汹涌》二次创作颇为用心，在考虑观众口味和春节档期的层面，一眼望去，便能觉察到其在“中国化在地化”和“增加喜剧感”两个方向进行了比较大的调整和重新设计：上海的都市楼宇街道与市井弄堂（在地性）、中国影视生产制作生态（本土互文）、给职场“白骨精”增加单亲妈妈的身份（中国式温情）、男女主人公爱情故事“成熟的少年感”（更大年龄段的观众预期）、并不铺陈的大团圆结局（春节档“反油腻”）、大反派变为操着川渝方言的女性（黄小蕾的表演很有喜剧性和记忆点）等。环境、人物、剧情的逻辑都很清晰且真实，几位明星主演演技也都“在线”，从盘面上看，应该说很好地完成了春节档影片应该有的“公器”设定。

不仅如此，《人潮汹涌》还在类型感和作者性的平衡上表现不俗。原作的主题在影片中进行了更具人文性的开掘：阶层差异、底层迷失、自我寻找，乃至跨越叙述层次的“真实性”问题、反身性和互文性的元电影意识，颇具情怀感的“戏剧人生”等都较为充分地表达了出来。多线索交织，“错位”的荒诞性、“戏中戏”结构、剧中人限制性视角与观众全知视角碰撞下“无悬念的悬念感”这些个性化叙事手段也很有“手艺感”。镜语体系与视听美学上则在“上海风情”、“市井现实主义”、“黑帮表现主义”、“影像的舞台感”等方面表现出创作者自觉探索的意识与能力。与此同时，电影还具有较强的自我审查意识，原作中“杀手”犯罪的形态被更为意象化和克制地呈现出来，这也从实际操作上更好地支撑了类型与作者的平衡，为“公器”服务。

换个角度来看，《人潮汹涌》还是有一种在作者性中更为极致的夹带“私货”特征。对于一般意义上的观众来说，这一层面较为隐秘而不具有天然的亲近感，其迷影气质、元电影意识、戏剧情怀能看出是导演创作很重要的兴奋点，但观众可能Get不到也不会特别感兴趣。刘德华不仅是影片男主演，还是监制，电影中有多处向他曾经主演的《天若有情》、《无间道》等经典港片致敬的桥段和元素。饶晓志作为戏剧导演出身的电影导演，也在电影中多处提及戏剧原理、表演理论、荒诞派戏剧大师贝克特和他的名作《终局》，或以解构或以致敬的方式。电影还互文地植入了《喜剧之王》、《平原上的夏洛克》、《大上海》、《你好，疯子》、《无名之辈》、《流浪地球》（郭帆，剧中戏仿称《流浪星球》）、《刺杀小说家》（路阳导演，雷佳音和郭京飞的客串）、“乘风破浪的姐姐”（万茜的“年龄梗”）等多种元素，不仅构建了影像的“家族相似系统”，还以“破墙”的方式打通现实与电影的边界，让电影在创作者夹带的“私货”中多了不少可以咂摸的滋味。

在“公器”与“私活”既一体两面又具有悖论的关系中，《人潮汹涌》当然渴望在春节档中遇见那个叫观众的“你”。毋庸讳言，《人潮汹涌》不具有《唐人街探案3》的原创系列IP资源和与春节档更适配的视听刺激与热闹感，也没有《你好，李焕英》中悲喜剧的温情与柔软，甚至《刺杀小说家》、《新神榜：哪吒重生》的工业化水准在市场上可能具有的吸引力它也不具备。《人潮汹涌》质量上乘，类型感与作者性均衡，喜剧、温情、视听刺激都有，却似乎又都不极致。在市场对于春节档电影更偏于“公器”的期待中，《人潮汹涌》的处境既让人惋惜又有些无奈，也许，当然只能是也许，《人潮汹涌》如果出现在暑期档，是不是境遇会好些呢？

应该说，这些年中国电影市场不断升级，类型化潮流和工业化进程持续推进，但对不低于工业水准同时又带有“纯手工打造感”的高艺术附加值的作品给予的空间不够，对形式探索宽容度不足，对所谓的“形式大于内容”似乎也过于警惕，比如前几年的《一步之遥》和《罗曼蒂克消亡史》在市场上遇冷。“人潮汹涌”中与“你”相遇，“你”虽不可能是全体大众，但如果只是一个个孤独的个体，那类型感和商业性必然会受到限制。所以，怎样能让更多人相信自己就是并真的成为面对《人潮汹涌》这样质量上乘也很用心的作品时那一个普通又独特的“你”，是创作者、市场和观众几方面都需要努力的。

（作者为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