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信息量很小的影片,宛如山间一道小小的清泉。故事简介似乎一句话可以概括,艺术阐述几乎可以隐去。
它是日本侵华战败留下一代遗孤无处安魂的故事,用一个中国养母漫长的奈良寻觅和缓缓心死的节奏完成着历史的告别。
故事开场的时候中国养母称“奶奶”,日本遗孤的生世开头就已经用动画交代充分。因为剧情很简单,叙述很容易剧透,过程与结局大家自己去看。
只说三个细节。其一是奶奶的照相机还是装胶卷的,这是一个2005年发生的故事,至今也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奶奶儿子的朋友的女儿清水是这次寻亲的向导,清水又找到了当地的义务向导、孤寡老人吉泽。
女孩清水最后打算收好奶奶相机里的胶卷时发现相机其实没装胶卷。那么白天奶奶好像拍了那么多相片不是白拍了吗?奶奶说,闺女你不用自责,它们都已经在我脑袋里了!奶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段戏有着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成分,因为奶奶如此淡定地回应看不见胶卷的清水,不像不清楚照相机里原先没有胶卷。那么她白天拍照是在拍什么呢?把奶奶的内心做一番放大,是否可以推测她其实只是把自己“拍照”的过程留给自己?
故此,当清水告诉她相机里面没有胶卷的时候,她反而安慰清水,相片都已经在她的脑海了。超现实主义风格从来不是让人观察任何现实的,它只是让我们看到人心。
奶奶的心从头至尾波澜不惊,尽管电影的介绍很现实主义,让我们从中了解战争带来的遗孤问题,并且告诉观众,它让我们看到很多被战争扭曲了身世和命运的个人史的缩影。
影片究竟是在控诉战争,还是在张扬超越历史企图解释的人性?影片中的人性描写横跨半个世纪,直逼今天的现实。我看出的不是人性而是人心。
第二个细节,奶奶本人也是孤身一人,因为清水不是她的亲孙女,她在中国已经没有亲人。之所以安排一个孤身老人从头至终默默地找曾经的养女,似乎更多地是让我们看到她在找自己的影子和归宿。
她的养女当年(1944年)在日本战败,开拓团四散之际被遗放在她的家门前,尚是一个婴儿。七十年代中日建交,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因此返回日本。从此奶奶一直记挂着,而养女上川明子也长久地保持去信问候。这段人性的故事合情合理,但是影片却将一个有结局的故事安排成了一个结局开放的故事。
直到最后,奶奶还穿行在奈良的民间,穿行在这里的白天和黑夜,节日的气氛与她的故事毫无关系,它们只是无机地作着画面上的交集。唯一有道理的是,影片并非让我们看这个故事的结局,而是让人去看一段发生在现代舞台上的人心。
第三个细节是奶奶清水一行去到一处山中,这里住着一对同样是二战遗孤的夫妻。他们从中国东北回到日本的时候已然是中国人了。所以他们非常熟悉中国文革阶段流行的样板戏,譬如《林海雪原》。
当奶奶清水一行在他们家吃完晚饭后,夫妻俩居然为她们演出了一段杨子荣在虎穴中的唱段。这一段场景毫无喜庆娱乐感觉,夫妻俩清唱、干唱,还假装拉着乐器,似乎竭力还原舞台上的场景效果。
由于给人一种时过境迁的感觉,这一段戏显然有着一种反智主义背景的表述。难道影片是要表现一代遗孤的精神世界孤单落寞?还是要表现一种落伍于时代与世界的失败?这一段情形所透露的环境,看不出对于奶奶之行有什么意义,可以说,除了增添场景的压抑,就是灌入了更多的空虚。
第一个细节展现人心的冷寂,第二个刻画反映人心的无助,第三个细节便是表现人心的失落。这三个细节的手法和镜头都运用得很仔细,画面造型认真且一丝不苟,给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里讲的人心,首先集中在奶奶的形象上,而我们从中却可以读到编剧和导演犀利的人世间认知。人心是失败的,是寂寞的,是孤独的。人活着,人只要有念想,人只要在行动中,人心就无法安顿,却也无法不想着法子去安顿,结果就是一个人一路前行。
《又见奈良》是一部超现实主义的心灵电影,而真正“再见”的是这个世界如何存放人类之心。这个影片的内涵被发现如果“真”,那么所谓的信息量小其实就不小,野心就不小。
所谓其信息量小,小在哪里?小在只拍了两个字“遗孤”;所谓野心不小,不小在于这是一部关注人类生存状况的影片,在这个世界上,人是否已经就是“遗孤”。
《又见奈良》中我们找的遗孤上川明子一直没有出现,明子那张拿在奶奶手上的照片于是成为了仅仅是一个暗示和一个指引的标记。奶奶才是真正的“遗孤”。这就是影片的落笔。
导演采用了貌似庄周论蝶的相对视角。我们活着的人找一个见不着的遗孤,安知对于见不着的上川明子,我们是她也在找的“遗孤”——上川明子一直希望重新见到奶奶,名字“明子”取的正是奶奶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影片正是这样隐晦地告诉我们,这是两个平行的世界,这是两个恍如隔世的遗孤的故事。这也是一种上帝的视角。透过它可以从奶奶的身上看到上川明子的影子,而从那个影子的寂寞无依,又反过来让我们理解了奶奶的遗孤隐喻。
在奶奶的奈良之行里,上川明子的消息永远若隐若现,山村里那一对中国夫妇的“杨子荣唱段”恍如隔世,而影片最后奶奶、清水、吉泽穿行在过着村社节日的日本村民当中时的情形就到了荒诞的地步。因为奶奶找的已经不是她的养女上川明子,而是找自己的心。
心无安处即隔世。影片最后居然插入了一段邓丽君的《再见我的爱人》,这首流行歌对于奶奶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除了那层隔世的意义没有别的意义。
在这个人与人之间不但有着物理距离,如奶奶和上川明子从中国到奈良,还有着时间的距离——战争的昨日塑造成悲剧的历史,更有心灵距离——唱着“智取威虎山”和看着日本当地的村社鼓舞,最后又听着邓丽君,它们各具本相而不作沟通,带给观众的就是——恍如隔世。
“遗孤”的认知意义在这里,《又见奈良》不是拍给奶奶和被战争损害的她们,是拍给今天的人们,和这个我们身处的世界究竟能有多少的沟通,能否找得到存在的意义,人是否能够融入到周边的每一天和每一处当中,或者在多大程度上有着人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些就是回答我们是否是“遗孤”的问卷。
《又见奈良》最后奶奶一行穿行于热闹的村社活动现场的镜头已经游离于整个故事以外了。奶奶既已心如止水——我们无须问奶奶究竟知道不知道上川明子的结局,清水和热心替她们作向导的老人吉泽都是在陪着奶奶仿佛演戏一般,这就是一种现代艺术的隔离效果。
这种超现实主义的甚至是后现代主义的情节表达,不是剧情而是电影的认知意义。心的无安属于当代人,心之无安就是遗孤。《又见奈良》在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中获得了最佳影片提名,被人们所感悟到的,大概正是这样一层世界与人类的当代认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