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飞新作《又见奈良》(下称《又》)3月上映,中国电影资料馆又特别安排了他上部影片《米花之味》(下称《米》)的学术放映,鹏飞本人到场和观众就两片分别做了交流,共约80分钟,为2021年初春中国青年影人的艺术电影实践留下一份颇有价值的资料。
笔者现场感受,凡到场的观众,都很享受观影的过程。两部影片的叙事都可以说清新晓畅,不存在理解的难度,而又给出足够的想象和解读空间。电影语言的运用,一方面简约克制,保留现实世界的原貌;另一方面精致准确,既呈现出艺术构思和美学倾向,也指向更隐蔽的文化-心理逻辑。这样一种定位和形态,应该说,非常符合当下中国艺术电影受众的接受期待。事实上,笔者相信,如果能找到有效的传播方式,《又》完全有可能赢得更大范围观众群体的心。遗憾这项工作,或者说这个难题,至少目前还未有更好的办法。
回到电影本身。借此观影机会,笔者试图重新对鹏飞的电影作品从美学维度加以把握。要老实承认,这样做的动机源自一种直觉,即在鹏飞的作品和他的创作过程里似乎有一种电影的态度,包括对现实、对影像、对表演、对技巧等的认知,也包括了他对观众反应和解读的再回应,而其核心似乎是关于电影的价值观。
看似巧合,《米》和《又》的题材都选择了一处地理上的“远方”,于是不可避免地,基于异文化上的“他乡”成为摄影机和叙述者双重视点下的主要内容。这种设定很容易走向奇观式的视听元素陈列,以及简单的二元对立结构和矛盾冲突剧情,其结果也就仿佛高度商业化的旅游带来的体验,既刺激又短促,除了加强原有的对“远方”、“他乡”的刻板印象,并无真知识与共情可言。鹏飞的做法,或者说创作过程,很令人放心地跳出了这种陷阱。他去云南沧源的时候,当地尚无机场高铁高速公路等现代交通方式,一住就是一年,逐渐与当地居民打成一片;赴奈良拍摄也居留数月。从外来者、异乡人,到生存于文化地理之中、获得“了解之同情”的电影传译者,这个转变对于艺术创作而言才是本质性。在今天的艺术生产活动中,大众文化和传媒的商品逻辑居于主导地位,主体和客体之间因文化异质而极容易产生“他者”话语及其随即带来的权力关系,这又反过来造成了电影观众与电影表现对象之间看似紧密、实则空洞的虚假联系。因此有必要提醒,影像作为文化艺术存在形态之一,不但其内容关乎伦理,其创作生产所遵循的方法论更与伦理有关。特别是对与现实、历史、社会等有密切而严肃关联的题材,创作者对对象的态度是否端正,眼光是否清澈,不但决定了艺术的成败,更决定了伦理的对错。
电影的伦理也就包含了对电影艺术的理解和运用方式,最终沉降到电影本体和美学的层面。
这两部影片的开头,如很多观众意识到的,是以剧中主要人物的主观视角建立起初步的观看,进而展开后边的叙述。应该注意到,两个人物都由英泽女士(她也是《米》的编剧之一)饰演,角色的状态、演员的气质,无形中与摄影机的位置、对被摄物的距离感、镜头的时长、画面信息与构图等等有了一定的关联。进而,影片“看”的态度,就不是我们经常用到的“观照”、“考察”、“审视”、“凝视”等词语,更确切的汉语词语或许是“打量”:一种因距离感造成的混合了好奇、认真、关注、希望了解等情感意味的“看”。由于在剧情中,摄影机和人物的“看”都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于是又引出另一种铺陈事件、人物、景观等的行动方式与态度,在汉语文学语汇中,这可称为“俯拾”。“俯拾”基于审美的态度和游走赏看的行为,不带有具体或明确目的而强求发现某对象,更没有先入之见的主题,视线自然而然地打量,随遇而得。同时又保有对特定一类事物的敏感,仿佛游人在旅途中俯身拾捡一花一叶,既不是刻意为之的执着,也不是漫不经心的懒惰、视而不见的低能。打量、俯拾的人,是一种审美的理想状态,从而能够把自然的存在物焕发出光彩,成为艺术境界里的意象、意境。《米》中溶洞深处,游客丢弃的易拉罐,本来令人生厌,而在滴水敲打与回声作用下却可以成为母女舞蹈的配乐;《又》里日式小屋顶部立起的天线,破坏了传统的乡村天际线景观,却又让观众对人物失踪后的命运线索满怀期待。这是片中两个较为明显的例子,可以帮助我们对“打量”的观看、“俯拾”的叙事有初步认识。
因为毕竟是剧情片,鹏飞也会在自然的基调中有所造设。这可以和中国园林美学的理念做一类比,即追求半天然半人工,人工痕迹尽可能隐入自然。两片都有这样的场景:人物来到一处寂静居所前,敲门没有回应;绕过房屋,隔着树木,不远处的空地上却是热热闹闹的传统民间歌舞仪式,观者云集。刚刚到来的人物近在咫尺,而又保持了距离来观看那些观者。虽然两片的地理空间差别极大,但这样一条“有目的寻觅-不见-无目的游走-遇见”的视觉与叙述线索,却显然一致。这个过程中,世界的空寂与活泼,心灵的悲戚与喜悦,都很好地隐藏着,同时又很好地流淌着。继而忽然剪辑,用禅宗一般的“斩截”重回人物初始的沉默。人生的困境犹在,前程不确知是否有结果,但毕竟有过热闹、有过期许,也用心探寻过、经营过,那么,继续舞蹈或行走在此时此地,岂非顺其自然的人生了悟?
从《米》最后的暖色舞蹈场景,到《又》最后的漫长到似乎无止境的冷色行走长镜头,明显感觉到鹏飞电影技法的成熟,而更可喜的则是他对电影的诚恳态度一如往昔,他的艺术直觉力和审美判断力也保持了可以更上层楼的状态。所以当听他说起自己下一阶段有意创作定位在更主流更类型化的作品时,笔者相信他会很好地实现自己的电影意图,并很有信心地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