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优秀的经典电影,不应停留在简单的怀旧。
我小时候看《上甘岭》,为片中志愿军英烈的献身精神而感动。当我成为一名电影工作者之后,再看《上甘岭》,又增添了另一种感动——为该片创作人员的专业精神而感动,他们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电影艺术家。
65年前拍摄的抗美援朝战争题材电影《上甘岭》,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主旋律作品。该片描写志愿军部队在著名的上甘岭战役中如何坚守地下坑道的艰苦战斗过程,大部分情节是坑道内景,空间狭小,表演动作不好展开,场景、镜头调度、照明布光的设计也有很大困难,该片内容多、篇幅长,放映时间共124分钟。因此,该片很容易出现单调、干巴、沉闷、拖沓等弊病。当时的制作条件比今天差得远,《上甘岭》只是一部普通银幕黑白片。这部电影要拍得好看,难度极大。
有人会认为,《上甘岭》就算艺术性不太高也能凑合过关。当时,抗美援朝战争刚胜利结束不久,《上甘岭》是最热门的重大题材,政府大力支持,全国人民的爱国热情也空前高涨。有如此巨大的政治优势,《上甘岭》即使艺术上粗糙一些,政府部门和观众也会谅解,并不影响该片获奖和卖座。
但是,《上甘岭》的创作人员并没有依仗政治优势而放松对艺术的要求。艺术家的本能和责任感,使他们认为:接了好题材,就更应该将它拍成优质精品,不可大材小用,才对得起观众。
《上甘岭》的艺术创新突破口在哪儿?该片创作人员认为,许多国产片不好看,其中一大原因,是因为这些影片的艺术表现手段太少了,显得单调乏味。电影是综合艺术,在众多艺术门类当中,电影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有利条件——可具备融汇多种艺术和技术手段之长为我所用,其表现力之丰富多彩,优于文学、戏剧,电影如不发挥这种综合性优势,就太可惜了。
以优秀电影导演沙蒙为核心的《上甘岭》创作集体,迎难而上,制定一个很高的追求目标:全面出新。无论编剧、导演、表演、摄影、美术、置景、照明、音乐、剪辑、烟火等各部门,都要达到高精尖水平,凝聚成强大合力。这支精英团队说到做到,完全达标。观众看这部两个多小时的黑白片不嫌长,没有昏昏欲睡,反而越看越来劲,都说:太好看了!
史诗电影也有好戏看
《上甘岭》是反映重大战役的史诗风格大片。当时,这类影片的样板是苏联二战题材电影《攻克柏林》和《斯大林格勒战役》,均采用类似纪录片的全景式结构,着重展示大场面,故事和人物都较弱,有点像平铺直叙的流水账。
《上甘岭》编导认为这种模式不符合中国观众的欣赏习惯,历来爱看小说和戏曲的中国百姓,希望电影也要有故事有人物。于是,《上甘岭》敢于突破苏联战争史诗大片的模式,既表现了上甘岭战役表面阵地的激烈大战,战争场面火爆壮观,有史诗气派,但全剧以戏剧性结构为主干,主要篇幅是描写一支志愿军小连队坚守地下坑道的战斗生活,有利于集中笔墨编织故事和塑造人物。
这部战争史诗大片很讲究故事性,重视悬念,设置了异常尖锐、复杂的戏剧矛盾。一是外部矛盾:这是一场地上与地下的奇特攻防战。敌军封锁坑道洞口,施放毒气、切断水源和后勤补给,敌强我弱,我军能否化险为夷?二是内部矛盾:我军指战员多是文化不高的农民出身,在现代化战争中如何克服狭隘、畏难、焦躁、盲动等心理障碍?这都使战局发展和人物命运特别扣人心弦。
这部战争大片重视张弛节奏,不是只见硝烟鲜血,故事和人物还汲取了喜剧片、青春片、抒情片的手法,拍得很活,很美。
该片的“猛张飞”连长张忠发,颇有粗犷大兵的喜感。他打了胜仗乐得手舞足蹈,犯了错误就假冒战士和老首长打哈哈遮丑。但他粗中有细,会耍真真假假的妙招欺骗敌军,这些描写都充满谐趣。坑道里还有不少欢乐活泼的生活细节,如小战士乘报务员不备偷玩报话机,一帮大男人像小孩一样在坑道扑追小松鼠,都挺搞笑好玩。
坚守坑道的连队是男性世界,《上甘岭》为避免拍成单调枯燥的“和尚戏”,增加了一名年轻女性角色——卫生员王兰。她是新中国的知识青年,其外形、气质、语言、动作的设计有别于农民战士,突显了她的青春朝气、文化气息和浪漫色彩(如战后不忘将小松鼠放归大自然),增强了这部战争片的美感。有一段戏描写王兰想象自己“见到了毛主席该说什么”的美好憧憬,特别具有女生爱幻想又羞涩的清纯特点。更富有艺术美感的一笔,是王兰领唱,男兵们合唱的一首向往和平的思乡曲《我的祖国》,唱出“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柔美歌词,充满诗情画意,既调节了影片的张弛节奏,又有利于刻画人物的情怀美,说明志愿军战士是为保卫和平而战,显得更感人更可爱。
在实际生活中,上甘岭前线的连队卫生员没有女兵。虚构王兰这一角色有新意,但容易被斥之为“不真实”。编导灵机一动,将王兰的身份设计为团部卫生队的卫生员,下坑道连队检查防疫工作,战斗打响了出不去,就留在坑道参战,这就合理可信,观众可以接受。由此可见,艺术创新不能一遇到难题就往回缩。
60多年前,电影创作有诸多禁忌。《上甘岭》敢于在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影中首次引进青春片和抒情片等类型片手法,这种大胆破格的勇气尤为难得。
史诗电影的“电影化”
《上甘岭》可看性强,还在于不仅故事好和表演好,也很重视声画造型、蒙太奇剪接和镜头调度,真正做到“有声有色”,大大丰富了电影的表现力。
该片大部分情节是内景——狭小昏暗的坑道,由于画面景别、拍摄角度、道具陈设、镜头分切、镜头拉推摇移、环境光源(巧妙运用油灯和射入的阳光)的设计变化丰富,与演员的生动表演配合得好,因此,坑道内的戏并不会呆板枯燥。
但编导还是力求镜头不要完全局限在坑道里,借助蒙太奇的时空交错灵活性,让内景与外景交叉调节,不时“跳出”坑道。设计坑道外的战斗场面还不算难,最令人叫绝的神来之笔,是战士们合唱《我的祖国》时,随着清新优美的女声独唱和雄浑的男声合唱歌声,镜头“飞”出去了,飞到了千里之外的祖国,进入阳光明媚的广阔天地,展现一幅幅大好河山的美丽图画:长城雄姿、黄河金涛、三峡秀色、桂林山水、黄山奇峰、黄果树飞瀑,还有现代化的工厂、电站、海港……
这种类似风光纪录片的音画组合(比MV早出几十年),并非过场,而是剧中人物的主观想象镜头,与故事片有机融合,有剧作意义。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电影歌曲多是独唱或混声合唱,《上甘岭》的“女声领唱+男声合唱”,也是电影歌曲演唱形式的创新。
《上甘岭》的短镜头分切得好,长镜头也有新招。如影片开头展现表面阵地的肉搏战,漫山遍野的志愿军战士与敌军士兵贴身打斗,摄影机用类似长卷画的横移运动长镜头,连续跟拍多组同时扭打的人群,一气呵成,使普通银幕画幅产生宽银幕的视觉冲击力!
最能体现电影声画综合表现力的华彩篇章,是我军大反攻的一组内外景组合,其光效设计、剪辑节奏、人物造型、镜头运动、音乐配器等,合力创造出大泼墨与细工笔融为一体的电影语言。但见:银幕闪现万炮齐发的超短镜头(每个只有几秒),节奏极快,尤其是一道道疾速划破夜空的火箭弹道,光感和动感特强。突然,音乐快强节奏变为舒缓,外景的快速动态接上内景的雕塑感静态:坑道口,志愿军战士手持战旗凝视洞外,等待出击,因为通道狭窄,队伍是一人紧接一人的单列,移动长镜头慢慢摇过长长的队列,勇士们不言不动,神色坚毅,洞外曙光投射在脸上身上,犹如一尊尊英武雕像,画外由雄壮的大交响乐队变成抒情的钢琴协奏曲。这组镜头的声画节奏,由快变慢,动变静,重变轻,大起大落,不仅变化丰富,而且颇有神圣庄严之感……65年前就能设计出这样别致的电影语言,天才手笔!
《上甘岭》的精雕细刻,还体现在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过场也用心设计。如片头的演职员表字幕衬底,当时多数革命历史题材电影只用一幅红布之类的单色衬底,画外配交响乐;交代历史背景只用类似教科书文字的字幕和解说,都较简单生硬。《上甘岭》演职员表衬底改用美术作品——五幅重现志愿军浴血奋战的绘画,画外是雄壮的大合唱。交代战役背景不用字幕,是钢笔字特写镜头——志愿军战士的1952年“战斗日誌”,旁白是日记体语言。这就使影片开篇更具史诗气派和艺术气息,一下就抓住观众。
在“电影化”方面,直至今天,许多国产片都尚未过关。不少电影导演其实混同于舞台导演或电视剧导演,完全依赖故事情节和演员表演,不懂得借助电影的特有手段,这就应该借鉴《上甘岭》,好好补课了。
创新勇气与工匠精神
我们不苛求每一部电影都具有很全面的综合艺术表现力,一部电影如在某一方面有明显优势,也是影坛百花的一朵,也算成功。但是,电影如能像《上甘岭》那样博采众长熔于一炉,就最具有电影本体的特质个性。
重新研究《上甘岭》,我们看到:敢为人先的创新勇气,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多才多艺的过硬功力,都集中体现在一支创作团队身上,堪称新中国电影史上一大奇迹,值得任何题材、类型的影片学习。
比照《上甘岭》,当下一些粗制滥造的影片,其创作人员就不要再找种种理由为自己的无能辩解了,更不能玩“功夫在诗外”的公关手段沽名钓誉。
上甘岭战斗精神永存!《上甘岭》创新精神也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