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提供认知的角度通常有三个,第一个是物种的经济属性与局限,第二个是认知立场与出发点,第三是信仰的角度和战略。双雪涛的小说集《飞行家》其中包括了《刺杀小说家》一篇,在全集的意识形态建构中,《刺杀小说家》不算是最尖锐的一篇。
不过路阳把它改编为电影之后,我们发现它已经成为了电影意识形态,而大概率放弃了小说的立场。双雪涛的东北现状绘像是极端魔幻现实主义的,尤其是一篇《北方化为乌有》,标题与结尾就已经足够震撼。电影《刺杀小说家》站在电影工艺的立场上,对意识形态进行了视觉认知的调整。
来看第一:“物种的经济属性与局限”。东北的没落被改成了大西南的暗黑,物种当中只能是最灵贵的人首先承受了经济世界中迷惘,他们本来与小说家无关,但是小说成为了他们的意识形态,创造小说的人正在创造一个“行凶”和“城里”的意识形态。
因此影片一会儿是现代化的城市——“一座很大的城”。在这座城里,高耸的大厦与荒芜的老屋、污秽的郊野、阴冷的雨天,然后是阴谋与行凶交相纠结。影片人物的经济属性已经归结为无产、无职、无家室。这并非小说中人,而是影片第一层面存在的人,他们也不仅是关宁(雷佳音饰)、小橘子(王圣迪饰)和小说家路空文(董子健饰),包括那个狂傲的企业家、黑社会头目与伪科技控李沐(于和伟饰)与屠灵(杨幂饰),他们不是被小说所操纵,而是凭借小说证明自身的存在。
小说与影片讲述的都是一个疯狂僭位的恶灵操控了一个王国,现实社会中的杀手去执行刺杀这个小说的作者时,发现小说刻画的正是他们身边阴森的世界,是第一层面的现实。
凶恶无耻的大流氓与正在堕落成为群氓的人足可以概括这个作品的物种中的全部成员。影片不如小说纯粹的是,小说纯粹说的就是沉沦与刺杀,但电影为着追求电影原教旨主义工艺效果,铺天盖地地渲染了残酷的凶杀和灭绝,彻底绝望地刻画了血色的黑暗和黑暗的意识。
从这个层面看,电影的局限就比较大,即这种血腥的暗无天日缺乏一种根由,它的局限就在于全戏只是满足于述说了小说内外的人为魔、灵为恶,粗浅的何以为魔,何以为恶,但悲剧所要撕裂的价值无从展现,纯粹是为了渲染恶和野心而塑造了恶和野心,正如不能感人的电影都只有一种意义即给每一个人物贴上一个标签。“悲剧所要撕裂的价值”也许本来就是虚无。
这个标签就是这部影片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承载在影片中的人物——物种身上,此外是不存在美学形态的,因为他们都只是一些经济动物,追逐的是物种的生存得失,但是不涉及人性与灵魂,某些只是物种当中最冷血的部分。
由此可以明白第二个对之带来认知的角度,这部电影带给我们怎样的认知和认知的出发点。双雪涛的小说在虚幻中不失古典浪漫,他沉沦的家乡还是有着活生生且可爱的人物,其中熟悉的旧时场景颇有温度,议论当中充满乡愁的叹惋与浪漫的追寻。
电影《刺杀小说家》没有根由的暗黑原因就在于都看不着这一些,路阳导演可以说真的是“刺杀”了双雪涛这位才华卓绝的小说家,在艺术风格和美学认知上,彻底刺杀了小说家。
影片的认知出发点是由关宁六年前的小女儿被拐卖,犯罪集团头目要利用关宁寻女心切逼使他去刺杀一个充满妄想症的小说家。但是小说家路空文却已经鬼使神差地创造了一个暗示人类无耻罪恶的场景,最后主人公有仇报仇、有冤申冤、血染乾坤、满世界死去的人不知所谓。
对于这一幕幕“隐蔽的真相”,影片没有态度;对于尸横遍野,没有价值揣测;对于主人公的生离死别,没有寄托深情。影片最后的父亲关宁一句“小橘子,我们回家!”很苍白无力,因为那个家的场景,导演让当中的少许快乐与幸福被虚幻的单色所遮盖。
这种影片场景的认知通过小说传递出了一个意识形态信号,这个世界是疯的、无序的、彻底崩溃的。当代意识形态曾经宣扬过美是主观的,但《刺杀小说家》完成了丑是主观的,并且现实世界敌不过虚拟的小说,小说才是真实的意识,是可以放大的意识,是认知的出发点和立场的确凿的宣言。
当代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作品可以展示世界的荒诞,中国导演姜文,也在电影中将荒诞到极致。而《刺杀小说家》的意识形态不是荒诞,是意识形态的真实超越而支配了现实世界的虚拟,因而是疯狂。意识形态的艺术疯狂在中国第一次有了它的银幕呈现。
艺术疯狂创造了人类意识在中国电影面前的最近的两次混乱,一次是张艺谋的《一秒钟》,在那部影片中出现了一个农场分场部放电影的场景,场景中的观众看着银幕上的新闻简报和《英雄儿女》,在逃人员张九声在看着这一幕场景,从中确认新闻简报播出了女儿的镜头,而我们在银幕下观看张九声的命运。
三个场景中有着三层意识,《一秒钟》的这一段情节表现的信息量何其之大。农场观众的意识是认知发生时,张九声的意识是辨识进行时,我们的意识是意义的把握。神奇的电影将之简洁又复杂地混搭在了一起,从而制造了一次“算法风暴”。
另外一次是比较清晰简单的《你好,李焕英》。这部貌似无须很高智商的电影很巧妙地制造了两次意识的导向,两次分属两个本来时空不同的故事,一个是母亲还在需要谈恋爱的年龄,另一个是比之更早若干的时代场景。与很多国外电影不同的是,《你好,李焕英》的两个穿越都是主人公意识的支配所然,都强调出了是主人公要穿越,不是故事的上帝安排。
观众的意识在被主人公的意识“带了节奏”,这才是《你好,李焕英》虽然故事非常平俗,很多剧情不符合主流价值三观,但是影片创造出了银幕里外的意识纠缠,李焕英母女主观意识制造了虚拟场景,就给了观众非一般的电影体验。
路阳的《刺杀小说家》在《一秒钟》上映之后不到半年、《你好,李焕英》上映的同时,又一次告诉了我们,在电影中意识的信息量是可以如是制造出来的。导演告诉我们不是一个片段,而是整部影片就是如此的一次意识肆意横跨。它绝非没有意义。纵然你会说这是精神分裂,但是心理学分析的就是这种人的意识的逆旅。
疯狂的意识形态艺术崇敬什么信仰呢?就是精神分裂。在电影中,你不需要分开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荒唐扭曲的,不需要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被动出现和发生的。你更不需要明白什么是哪里是电影,哪里是自己的独立思考。
相反,小说家路空文身上出现的现实的窘困产生的精神分裂,关宁身上出现的是被小说家在小说中创造了小橘子这个“女儿”而带入的精神分裂,而黑社会的头子李沐被小说的情节进展带了节奏,意识陷入癫狂,这是导演制造的精神分裂。
目前关于影片的评论除了关于制作工艺造成的“震撼性”,就是感官判断的慌不择路。对之评论界的浅薄和漫不经心,都源自对这种电影的意识形态美学一无所知。当中国的电影创新氛围离开世界主流价值渐行渐远之时,我们不会为失去人性认知的艺术创作疯狂地欢呼,却对于深入穿越当代人意识与无灵魂区域的尝试必须表示探索和关注。
如果认为没有人性与灵魂的意识都可以称之为意识的话,一个结论便是时代的意识形态已经重度改变,扭曲为我们闪现的是人的意识在痛苦混乱中陷入黑暗无序。一个关注意识甚于关注人性的时代正在来临。《一秒钟》式的张艺谋人道主义已经在瞬间(一秒)如白马过隙成为古典。
意识的信息量正在被证明超强于物质,意识世界的力量正在被证明,或者再一次被证明超过所有物质世界的力量吗?意识形态的两把利刃,一是人的认知创造“眼前”的现实世界,二是人的认知深深地潜藏在神经中枢的编码功能中。
神经系统是物质的,信息编码也是物质的吗?它们跨向意识的桥梁又是什么?难道是《刺杀小说家》一般的“量子纠缠”(小说《刺杀小说家》说:“你走里圈,我走外圈。”)?
未来或许会有更多的《刺杀小说家》意识形态进入阳光下的现实,而改变社会的生存之道和道德价值之道。影片是这样声称的意识决定存在的:因为相信,终归会有。这似乎就是这部电影的幕后誓言。
誓言只是誓言,《刺杀小说家》最终呈现的还是“因为相信,所以意识在混圈中纠缠”。正如影片当中的赤发鬼是李沐的意识纠缠,相信这才是这部影片的意识形态真实表述。可惜,本来双雪涛的小说就隐藏了太多的资源,而影片当中李沐的现实精神分裂以及如何为小说提供的精神折磨就反而极端的外在。他作为现实世界的赤发鬼会造成更多的意识形态意义,这一点影片没有,小说家路空文也没有。
即路空文本人的现实身份与小说中的虚拟身份缺乏纠缠,看不到后一个的意识如何控制了前一个大概真实的人。路空文参与了这个故事,但没有精神的纠缠。屠灵就更加苍白。她也许就是“屠灵”本身——“屠杀意识”。包括关宁也没有能够完成自己的性格,因为关宁面对路空文的神秘精神特质,没有基本反应,这是和双雪涛的小说感觉出现差异的。
影片真正产生价值只是在于意识的决定性作用挖掘,我们进而想到从《哪吒之魔童降世》开始的几部近期的电影似乎不约而同都出现了精神的作用和意识的作用创造出了整个故事,意识才是影片塑造的核心和主题的灵魂。电影,在如是时代的如是价值,正在被悄然地释放,这就是《刺杀小说家》的寓言、预言、宣言,直至作为箴言的钟声。
它们或许正在默默地引申出一个电影流派,这个流派宣传意识形态在今天的沉重意义,同时也反映出当今世界人的认知怎样创造了种种对抗个案,尤其是如赤发鬼一般的暗黑王国统治。只有推翻那些邪恶的意识,从精神世界到真实的人间才能够有快乐和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