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独有偶，2021年初，中国电影市场上同时出现了两部癌症题材的影片：一部是韩延执导、易烊千玺主演的《送你一朵小红花》（以下简称《小红花》），另一部是广东青年导演黄梓的处女作《小伟》。虽然后者的票房不如前者的零头，但口碑并不比前者弱。本文将两者并提是因为它们分别从患者与家属的视角讲述了癌症与少年的故事。

癌症与少年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沉重悲凉、脆弱易逝，一个青春活力、风华正茂。巨大的差别使两者一般不会轻易相遇，而一旦相遇便触目惊心。《小红花》与《小伟》以不同视角讲述癌症与少年的故事，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

《小红花》是常见的以患者视角叙述的故事，主人公韦一航是癌症患者，影片主线就是他的抗癌经历，人们习惯称此类影片为抗癌电影。抗癌电影往往会展示患者面对疾病的悲观与绝望，也会展示他们坚强与乐观。艰难绝望的处境与坚强乐观的精神相对照，也正是抗癌电影打动人心之处。韩延此前拍摄的《滚蛋吧！肿瘤君》就是如此。片中主人公熊顿面对疾病的乐观坚韧，感动了万千网友和观众。韦一航的心路历程相较熊顿更为悲观与曲折，但同为病友的马小远感染了他，唤起了他积极生活的意志。该片曲折动人，不过并未脱离抗癌电影的基本叙事模式。

《小伟》打破了以患者为中心的抗癌电影基本模式，将镜头对准了遭遇癌症打击的一家三口。片名里的小伟是患者，但他是家庭里的父亲，少年是他的儿子。影片本身正出于儿子之手，导演黄梓因为体验了父亲患病去世的经历才拍了本片。本质上这是一部以儿子视角讲述的癌症与少年的故事，片中父母的段落均出自儿子对父母状态的观察与想象。这一视角对大部分年轻观众而言应该更为亲切，毕竟，年轻人罹患癌症极为偶然，而家有患病亲人的体验相对而言更为普遍。

影片对导演具有疗救意义。作为患者家属，儿子在一家三口中对“抗癌”的参与程度无疑是最低的。因为“抗癌”期间首当其冲承担照顾父亲与家庭责任的是母亲这一角色，儿子更多是旁观着父母的“抗癌”，自身难有实质性地参与。但在精神层面，癌症对儿子的影响却又是巨大的，对于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来说，亲人的疾病与离去无疑会对他们形成巨大冲击，让他们对生命产生怀疑与思考。黄梓曾多次谈到父亲患病带给他的冲击，此种冲击大到他必须停下其他所有安排来拍摄这部影片。这是他对内心郁结的生命困惑的一种释放，包含的是其个人的生命体验与思考。

二

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部表达个体生命体验的影片，《小伟》并未沉湎于对个人伤痛的表达。相反，影片冷静而克制，从母亲、儿子、父亲三个不同视角对处于“癌症”阴影下的一家三口都做了尽可能真实地还原与刻画，显示了每个人不同的心理压力和生活状态。

作为母亲与妻子的慕伶是这个家庭在“抗癌”期间唯一健康的成年人，她无疑承受了最大的生活压力。她要照顾作为生病的丈夫，也要照顾青春期的儿子；她要照顾他们具体繁琐的生活细节，也要维护他们无形的精神世界。一处情节是丈夫在病房里发现了自己患癌的报告而崩溃，慕伶为安慰丈夫坚称是护士搞错了报告，她到前台假装要护士改正，实质是求护士帮自己另外打印一份报告。当护士终于同意给她一个不盖章的报告时，她一面在口头大声抱怨着护士的马虎退回病房，一面又在走廊上对护士连连鞠躬千恩万谢。她的语言与身体在此时分裂得如此彻底，显示出她在疾病带来的一地鸡毛中维护家庭运作的艰辛与努力。

儿子一鸣面对的是成长的压力。青春期的他即将高考，与同伴畅想着各自的未来，却突然遭遇了癌症带来的巨大威胁。他开始的反应是拒绝与逃避：宁愿指责母亲对父亲的病小题大做，也不愿承认父亲患上了癌症。高考给了他最好的逃避现实的理由，他还可通过出国留学走得更远。但他并不能真的逃避，他不能无视母亲的疲惫与父亲的吐血，却又对这一切感到无能为力，两相冲突，令他既纠结徘徊，又愤怒迷茫。在出国问题上的长时间犹豫表明了他的彷徨，而对母亲和关心自己的女同学态度生硬，也显示了他对自己无力面对现实的一种愤怒。

身为患者的父亲伟明直接承担着死亡的压力，他对疾病的体验比旁人都更为深切。但《小伟》并无意为伟明勾勒一条从悲观消沉到积极向上的抗癌曲线，而是多方面呈现了他的心理状态：他有过悲观失落，拒绝承认医生的诊断；有过病急乱投医的急切与侥幸，瞒着家人购买明知无效的药品；他更有平静与温和，与久不见面的邻居微笑寒暄，鼓励儿子选择自己的前途。他集安宁与愤怒、理性与感性、从容与急切于一身，令人看到生活中患者心理的复杂与微妙。

对一家三口每个人“抗癌”心理与生活的进行还原显示出黄梓对此段人生经历的反思，能够将其表现得深入细致更显出他对生活（包括父母）的理解已达到相当程度。但他仍有一些难以解决的困惑：比如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令伟明眼前总是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导演对此也做了自己的探讨。影片后半段伟明带着妻子儿子回到浙江老家，在亦真亦幻中见到了早已过世的父亲母亲。这一段归乡的场景在大雾之中模糊不清，但它对于一家三口的治愈是毋庸置疑的。伟明仿佛看到了人生的归处，他在归家的火车上露出久违的笑脸，恢复了与家人的亲密。慕伶和一鸣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伟明离去后继续着平淡安静的生活。

同样讲述癌症与少年的故事，《小红花》坚强乐观、激励人心，《小伟》则平凡真实、更贴近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创作者在影片中以个人化的生命表达治愈了心灵，也带给了观众温暖与感动。

（作者为广州大学副教授、广东省电影家协会评论与交流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