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弓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中国电影业走下坡的艰难时期,从1980年到1990年广东的年平均观众人次为13亿,到九十年代末,广东观众年平均人次已下降到2亿。整个九十年代直至2010年代漫长的二十年,便成为我们“坚守产业、改革奋起”的二十年!
1993年的春天,北京下起大雪,中影公司邀请全国省市公司的发行经理聚集北京,观看年度将要发行的一批影片。这些年能够到手发行的影片越来越少,整个九十年代广东发行的影片只有1658部,比八十年代少了218部。这是中国电影迎来改革前夕的“至暗时刻”。
这个多雪的春天,能够看到几部好的影片吗?长春电影制片厂这时出品的一部影片《蒋筑英》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这部讲述中国光学专家蒋筑英为国英年早逝的影片由王兴东编剧、宋江波执导、巍子和奚美娟主演。那一天室外下着漫天大雪,室内人们感动得泪流满面。
这是一部严肃的完全没有“商业元素”的主旋律电影。看片会完后它的拷贝订数全国总共只有40余个。(当时放映设备都是胶片放映机,发行按单个拷贝数量作版权和拷贝费结算。)平均一个省、直辖市、自治区一个多一点。
时任广东省电影公司宣传科副科长的我,回到广东马上找各种场合试放这部影片,理由是人们能够纵情地哭的电影其实就有共情,共情便是市场预期。
我的好朋友、业余影评员佘自强告诉我认识广州《羊城晚报》记者龚丹枫,于是在给全省农村工作会议代表放映的晚上,我邀请了龚丹枫一起参加看片。一阵泪光闪过之后,电影结束。龚丹枫当年还是很年轻的刚大学毕业走上社会的女生,拿着采访工具笔和纸就挨个开始采访。
翌日,《羊城晚报》头版登出了全国第一篇没有任何官方推荐背景、没有任何自带流量的一部国产电影映后采访报道:《广东观众含泪看“蒋筑英”》。全国第一篇啊!新闻不胫而走。
冥冥之中注定事情要被搞大,蒋筑英夫人此时恰恰在广州开会,她很希望看到此文作者。龚丹枫问我去吗?我说当然!我们俩在广州黄华路一栋招待所里见到了蒋筑英夫人路长琴(奚美娟扮演角色原型),感谢感慨之余,我们亲耳聆听了一代中国光学专家为祖国无私奉献积劳成疾最后客死他乡的,并且是他的夫人直接讲述的真实经过。
第二天,《羊城晚报》又一次头版,专门报道了蒋筑英夫人接受采访、感谢广东观众的详细经过。《羊城晚报》在全国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而广东媒体则首先被激励起来,文化记者们(尚未有娱记之称)纷纷怪责我何以给了晚报专美。我一口气说,得罪得罪,始料未及;请君看片,赚君泪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以慰英灵,拜托媒体!
我们趁势在广东省电影公司放映室举行了《蒋筑英》全国第一场首映式暨新闻发布会。那年月一部电影的新闻发布会非常罕见,广东宣传口的一些头面人物也到了。“长影厂洗印车间吗?请为广东追洗12个拷贝!”电话那头不敢相信,似乎是洗印车间的工人因为没事干,早不用上班了,必须从家里请人回来。
影片因为这一轮新闻宣传炸开了市场!电影院出现了争看这部影片的人潮,全省各处也开始纷纷抢要拷贝,广东《蒋筑英》最后发行拷贝达到14个。这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第一部通过市场宣传成功赢得了观众的主旋律国产电影。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国全行业,那一年我35岁。
二,信仰
1993年推广《蒋筑英》时,中山大学教授李以庄对我说:“他们为国家命都舍得,我们做好这些影片推荐有什么不可以奉献!”1996年著名导演陈国星拍出了感人电影《孔繁森》,这部歌颂真正的共产党人的电影能否上映成功,我问自己如何奉献。
我先到广东省委宣传部,请发红头文件动员党政领导机关企事业单位支持影片上映(只能说这是特定的时代环境产物)。宣传部的干部说组织党员看电影找组织部。我找到组织部,组织部的干部说,电影宣传工作当然是宣传部。两个部推起皮球不愿意办。
时间到了6月下旬,距离全国预定的上映日期不到十天……这一天我找到省委办公厅,说,广东省电影公司要给在家的领导们送电影《孔繁森》。
“新时期的焦裕禄”,广东省电影公司对之没有费用的要求也没有办事的要求,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事。办公厅回复OK,OK,并且说分管组织的省委副书记要来看的,分管纪检的省委副书记也要看的。意思就是要重视,既是上门送电影,就要放好它。
那一天,我带着放映小分队进到了省委,架好放映机,确认两位书记即将入场——转身就悄悄引领身后广东电视台、广州电视台和南方日报等少数几个记者,在放映开始一团漆黑之际,潜入到了副书记们的周围——“悄悄的进村,开枪的不要。”形成了新月形。
人们泪水纷飞,直到结束那首动听的插曲《吉祥》差点让我忘记了神圣的使命。灯亮了,人们鱼贯而退,让领导先走。我一个招呼,记者们蹭蹭蹭一下子围拢上去,就把书记们的去路堵住了!书记部长们丝毫没有想到,不是省公司的放映员吗?我说书记们好,现在可以答记者问了。
两位重量级的书记颇感突兀。当然,见过场面的也没有理由害怕,倒是他们身边的部长、秘书之类随从不知所措。记者们问,书记答,很快正常过来了。各种观感,各种赞扬。采访很精彩,事情很顺利,领导很满意。
我不失时机对分管组织的省委张副书记说,“七月党风教育月”就来了,《孔繁森》应该动员全省党员干部都来受教育啊!书记这才看到我站在边上,忙说对,是值得推荐的好片子。我说那就发文件吧!书记转身问,XX部长来了吗?哦,你在这呢,赶紧帮他们起草一份党员干部观看文件。
我迅速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一份早已拟好的文稿,对书记说:“书记,文件已经代拟好了!在这,请书记修改。”我前一天早就准备的妥妥当当,本就是设计好的流程。书记猛地瞧了瞧身边的人,学学人家这执行力!记者们都还围拢着,也是头一回看到两位省委书记在过道上站着办公!
组织部长马上递上了签字笔,书记堪称“犀利姐”,改动了两个字——仅仅两个,对部长说,明天就发!一句话。那位部长直愣愣看着我,看着我,看着……貌似想起来,前几天他不是来过俺们组织部吗?我不知道部长是否开始怀疑人生。
二十一年前,中国电影有过这样一幕,一位电影发行公司的基层干部,为了一部优秀的中国电影,用他的计谋、胆量和果敢的行动,做了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红色电影《孔繁森》迅速在广东市场铺开。这件往事我曾经留下过一首小诗:悠悠庙堂走一场,不凭荒唐凭信仰。中国电影路漫漫,落幕时分月正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