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把影评当作工作的写作者来说,他们多少都会在选择批评对象的时候有所倾向。最常见的一种是倾向于自己所欣赏的创作者和作品,另一种也很常见的是倾向于引起自己关注和批评欲望的,后者会导向批评者个人电影观的自我表达、批评者对电影史名场面或电影理论新可能的试探等。无论如何,能把倾向性置于写作之中是舒适的。不舒适的情况也时常发生,当批评者观影后意识到自己并无明显的倾向甚至并无批评的意愿时,就会倍感不适。
笔者看完正在上映的影片《八月未央》(下简称《八》)25个小时之内,便处于这种不适的状态。这并不是说我对此片没有基本的判断,恰恰相反,我的判断非常基本和简单:首先,此片的思想情调、电影语言都很平庸;其次,主创在营造幻境方面尽力了;再次,这个幻境及其最初成立的社会-心理基础已经消失殆尽。笔者点开文艺迷影人群的著名评论网站,发现关于此片大多数影评的判断和我很一致,截至4月19日此片得分3.9。票房方面,16日上映当天短暂居于榜首后迅速下滑,三天累计3000万。
面对如此显而易见的结果,特别是阅读了几篇相当用心“吐槽”此片、间或心疼原作的长帖之后——有几篇写得仔细投入又犀利,笔者还能做什么呢?或者说,还有什么需要做吗?其实我的迷茫来自于此:假如我能想到的批评已经有人做过了,再勉强拼凑一篇岂非无聊?周日晚10点,我赶到影厅的时候,检票员好心提醒我,这是一部爱情片,您确定您要看吗?那一刻,我已经觉得自己够无聊了。所以这篇小文主要想说的,是“过时”这件事。
《八月未央》文学原作出自“安妮宝贝”2001年的小说散文集。“安妮宝贝”是作者1998年10月在网络上写作并发表作品时使用的笔名。世纪之交,中国互联网文学异军突起,许多位作者在网络上声名鹊起,获得出版圈瞩目,再推出实体书,这改写了中国文学传播和营销的逻辑。一时间,安妮宝贝、卫慧等以一种新世纪先锋、前卫的姿态取代了上一世代的文坛流行作者,成为跨世纪时80后青少年的精神寄托与投影。安妮宝贝——更确切地说是励婕,出生于1974年。那一代人学习文学时,要面对传统的文学历史和观念,面对其宏大而沉重的体系。安妮宝贝等同类作家的写作,很自觉地离开了这个体系,朝向着更加疏离现实却又更加敏感地接受现实触碰、继而用更多非现实的符号或意象来包裹自我的个体心灵而去。这种表达经由互联网的传播并引发读者也是青少年网民的强烈共鸣。
“谁的青春不迷茫”,80后的青春体验,成就了一个很长时段里的所谓“疼痛青春文学电影”。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能比较清楚地意识到,世纪之交的教育(包括家庭、学校和社会等各个层面在内)决定了那一代青少年的特定文艺接受模式,如在青春期身体下隐藏的童年心态和童话嗜好,日韩流行文艺特别是漫画和剧集带来的人物形象和造型,成长过程与国家社会转型、经济发展阶段同步带来的对小资生活景观的想象(这往往以理想的成年人生活方式呈现),等等。70后的安妮宝贝以其文字的华丽、意象的堆砌和不管不顾的唯美追求,为80后打开了“镜城”之门,等到80后郭敬明等崛起,更把90后的青春流行文学经验带到了“幻城”深处。
需要指出,安妮宝贝那一代的网络文学作者,在营造他们的“镜城”时,仍然显示出来自过去文学时代的自觉,修辞、结构、叙述等都考究甚至雕饰。村上春树的限量版《挪威森林》成为未央和朝颜惺惺相惜的重要物件,其实是在宣示主创的文学及审美趣味之源流,其中不乏标榜某种文化优越感的目的。延续到电影里,青春悲苦的外衣下,玩酷嘚瑟的行为比比皆是:童年未央的祈祷词来自《阿甘正传》里的童年珍妮,400SS重机摩托车、印着美国66号路Logo的头盔和万宝路香烟标识着美国梦对一代中国青少年的吸引,咖啡一定要手冲黑咖才能帮朝颜和未央对上暗号,上海摩登几乎从民国穿越而来,为未央的母亲穿上旗袍戴上银手镯,海鸥牌胶卷相机必须是父亲的遗产好让女儿终生陷入对男性的恐惧与迷恋……这些道具或台词,就仿佛大孩子收藏玩具一般,能让拥有者自己流连忘返却不能帮助影片完成时空的如实呈现,也不能由碎片拼搭出叙事的结构。观影过程中,我好几次产生一个念头:假如按照影片里为数不多的惊悚段落来做,可能反倒会更容易把编导的个人趣味变成一般观众愿意买账的另一种商品。
2007年,第二届华语青年论坛北京计划融资会上,李凯凭借《八》的剧本,获得最佳项目优胜奖。2018年,这个项目开始电影制作。此片的问世过程是如此漫长,以至于现在很多媒体在提到编剧时会使用“庆山”。这是2014年6月,“安妮宝贝”宣布改换过新笔名。从一个十足女性化的旧笔名,到非常男性化的新笔名,这位文学的写作者宣示着自我的蜕变。她当年的读者人群,也早已过了青春期。改编自网络文学的国产青春片声誉一度不堪,直到《七月与安生》、《少年的你》才挽回来。此外,近两年来,“女权主义”成为高热度的词语,并不断引发从现实到网络空间的争议,姑且不论这些争议的是非,女性意识的高涨都已经影响到文艺领域,女性为主角的作品首当其冲,男性主创先天被置于女性主义批评之下。这些事情,应该还有笔者没来得及仔细搜寻罗列的一些因素,成为《八》上映时面对的现实局面。遗憾的是,《八》几乎没有做任何准备。
走过青春期的人大都能意识到,在青春激情消耗掉之后,仍然保持青春期的生活状态和表达方式,将非常尴尬。时间,和时代,都已向前走了很远。青春片还会存在,但每一代青少年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时尚,青春片也必然要紧紧跟随,使这个类型的作品能迎合甚至引领时尚。当然,青春题材的文艺作品中,确实有些具备超越时尚、时代之上的力度,但那是属于“维特的烦恼”,与绝大多数作者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