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下我观看《悬崖之上》(下称《悬》)的外部条件:五一假期在西南某三线城市某普通影城小厅(约50座),下午两点,观众大约有20人,我贡献其中4张。在当地,《悬》当日排片居第二位(43场),《你的婚礼》高居榜首(108场),《秘密访客》(40场)列第三。再下面依次是《扫黑·决战》(32场)、《追虎擒龙》(30场)、《猪猪侠大电影:恐龙日记》(14场)、《阳光劫匪》和《真·三国无双》(各13场)等。这个情势,与全国市场大体一致。
大盘情况是:十多部影片进入五一档,总票房和人次超过2019年同期毫无悬念。网易新闻索性用“史上最嚣张五一档”的标题来渲染之,而正文里则又不失专业理智地指出了一些问题,大量优质资源越来越集中于有限的大档期;排片、票房和质量不总能成正比;流量炒作和宣发型影评仍然为“劣币驱逐良币”的弊端助一臂之力,等等。我对这些基本判断都颇赞同,只补充两点:一是这些问题存在的时间其实已经不短;二是之所以如此,说明目前在创作方面,没有哪一部影片能通过开创新的叙事来突破只能依赖外围打法的僵局。从文艺史上看,上一阶段的艺术创作模式或生产套路长时间延续,带来艺术欣赏的疲沓和艺术消费的惰性,这种局面如要打破,要么是某种美学新动向(包含社会心理内容的深度和艺术形式的开创等)的出现,要么是某种新技术应用的刺激。这两者都必须发生在艺术领域的核心地带,而不是边缘或外围,否则就仍然只是形形色色的“外卷”。
假如上述第二点可以成立(毕竟我对此并未做足够的统计与研究),则在此前提下来看《悬》,会感觉它是一部在工艺上——甚至在电影生产理念上——下了一番功夫、而在“当下的电影应该是什么”、“当下的电影应该如何生产”等问题面前陷入迷惘的作品。
影片的开头处,用字幕交代了剧情的大背景。剧情本身也有历史真实事件和人物作为根据,我在查找这些史实根据时感觉到,历史的不可思议与惊心动魄,如用历史片的类型样式来拍摄,已经足以构成戏剧性、奇观效果(对大众而言)、美学意蕴(对艺术存在而言)和宏大意义(人类历史的反思与正向价值观的彰显)。当然,创作者出于自身的艺术理念,选择对历史原貌进行虚化处理,创造全新的艺术形象,这绝无问题。事实上,用字幕来完成对历史背景的交代,张艺谋导演在《英雄》一片中就已经这样做了,《十面埋伏》、《长城》、《影》也都如此,不妨看作张艺谋历史叙事的一个手法与策略:对海外观众有讲解的作用,对中国观众则还有代入文化记忆和激发审美期待的作用。与此同时,这些字幕又暗示给观众,剧情主体实际上出于虚构,因此影片并不需要对历史真实等承担苛刻的批评。
于是我们无法再用“第五代”电影活跃期的“寓言”、“后殖民”、“全球化”等话语来标注张艺谋近年来的作品。“新画面”末期的《金陵十三钗》、被誉为“返璞归真”的《归来》、尝试中美合作的《长城》、又被誉为中国传统美学极致的《影》、再被誉为“写给电影情书”的《一秒钟》,与最新的《悬》,这些作品并列在一起,会令人无从把握一位国际著名大导演的思路和招术。张艺谋本人在宣发时对这些影片非常感性的表达和非常正确的表态,也并不能帮助我们从中窥见他的电影观。
抛开探寻和叩问的心态,我倒是产生了一些联想,如上面关于字幕的联想即是其一。另一个联想是关于影片里场景和道具细节的。在和亲友聊天时,我很不厚道地把张艺谋导演近年作品戏称为其大型实景演出的电影版,如“印象长城”、“印象荆州”,这次似乎也不例外,“印象哈尔滨”。关于场景,我的两个疑问是:为什么不能建构起一个大致完整的叙事空间?为什么除了与剧情相关的人物外,再没有人生活行动于场景中?第一个疑问让观众始终不知各角色身处何处、距离远近,场景之间并无有机联系,这反过来更凸显了场景造型在形式方面的极度追求;第二个疑问让或实有或虚构的城市都仿佛空城,更如同实景表演现场高度舞台化的布局,空间都只给表演者留出。
我关于细节的疑问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当年看《归来》的时候,IMAX上看到剧中年代里的公文信件,明显是电子排版,就觉得很不舒服。《悬》里也如此,剧中的密码书、影院影讯预报都一望而知并非当年印刷或手工的样子。最难以置信的是,墙上贴了《中国海的怒潮》海报,这部1933年由岳枫执导、阳翰笙编剧的影片,是不折不扣的反日进步电影,它是绝无可能出现在日治下伪满境内的。
在我看来,这些疑问虽小,倒确实关联到电影的本体论和电影作者的状态。相比之下,谍战剧情是否严谨,剧作结构和节奏是否出于“剧本杀”式的新玩法,演员表演是否出彩,整体氛围是否符合历史真实,这些问题反倒容易得出结论。进而,对它在这个档期的表现,也应该给予再认识。这意味着,要综合票房和口碑等各个方面的结果,形成更全面、距离感更适宜的系统评价。
张艺谋导演近年的作品不再像“寓言”,而更像“迷宫”。身处其中的观众(尤其是影评者)会走入相当有看头、够刺激的路径,但随后很可能发现这条路径并不通向出口。又一部作品上映,观众再次回到迷宫深处的原点,再次开始探索。对于一部影片只看一遍、观影目的为娱乐刺激的普通观众,这个过程其实并不纠结。影评人如果陷入思考和纠结,那是他们应得的烦恼,缪斯是否赞赏,上帝是否发笑,都该留给时间去检验。
然而,我们毕竟关心张艺谋导演,关心中国电影乃至世界电影格局这个更大的迷宫,而且,我们对中国电影未来的出路怀抱有“乌特拉”——那带有陌生感的“希望”。我对《悬》的疑问,也只有放置在“史上最嚣张的五一档”、同样也还可以说是史上最嚣张的中国电影年份等背景下,才显得更有价值和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