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无法自我完成书写,正如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过去的事件需要作用于现时的思想才得以复苏,通过与当下的连贯才获得了历史性。历史叙事的意义就在于,它为当下的人提供了一种“可以利用的过去”,这帮助我们树立起对自己和现实的理解。
1912年“泰坦尼克号”首航沉没的惨剧,百余年来经由各种媒介的叙述,灾难中所凸显的勇气与道德、责任与牺牲,已经成为了西方文化中现代“骑士精神”的象征。1998年《泰坦尼克号》进入国内市场,伴随着奇观化的巨轮从古老欧洲驶向“新大陆”,杰克和露丝生死相许的浪漫深情更让中国观众唏嘘不已,巨轮可以翻覆,但爱情和蕴含其中的价值却会常青。
不久前上映的《六人——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幸存者》(以下简称《六人》)是对长盛不衰的“泰坦尼克”历史叙事的挑战,影片以新的发现修正了对这场灾难的书写,作为历史纪录片,首先值得探讨的是,如何向观众确保修正的“真实”可信。
《六人》是一部叙事结构精妙的电影。它与常见的历史纪录片不一样的是,既缺乏系统扎实的历史资料,也没有亲历者见证,观众从一开始,就获得了和行动者(施万克)同等的信息,船难中有8名中国人,6人逃生后没有留下任何历史记录。这是被历史叙事的反常之处所激发出好奇心而开始的寻找,观众只能跟随行动者的视角,去历史的残片中发现可以彼此印证的蛛丝马迹,和他一起拼凑出历史的真相。缺乏一个“全知”的叙事引导者,历史的证据链久久难以闭合,悬疑感贯穿了影片的大半时段。
这是历史上背负骂名的6个人,他们的逃生经历被媒体宣传为“贪生怕死”、“伪装成女人的懦夫”。同样作为人,避难逃生是理所当然的本能,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导演罗飞阐述过纪录片面对历史的局限性,他承认总有些历史的真相是看不到的,你可以去猜,你可以再去研究,但是你不能百分之百确认,所以你只能通过你自己的原则和想法去做出解释。
在无法找到历史证据的环节,施万克模拟当时的环境亲身试验,泡在冰水中找到相近的体感,再造一艘救生艇验证视觉的局限。这样看似笨拙的办法,是借助感同身受做出的辟谣,也揭示出了他们可以从船难中逃生,却被“社会性死亡”更精准和隐蔽的原因,西方媒体固有的偏见与刻意的扭曲,正所谓要塑造灾难中的英雄,首先就要打造被“污名化”的他者。
人道主义立场是影片的价值底色,《六人》不是对于历史冷静的推理断案,而是朝向历史“寻人”的故事。罗飞想要关注的是他们自身经历的事情,他们或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的生活,或客死他乡、不知所终,寻找的过程屡屡中断,6个人不尽相同的面目模糊,逐渐清晰的是海外华工遭受的“非人”待遇。
这是影片故事的时代背景,成为了全片最让人激愤的泪点,也是罗飞对历史无奈的“解释”,当他把摄影机对准历史的模糊之处,呈现却是在泰坦尼克沉没的年代,西方列强排华政策下中国人的共同命运。
当然,《六人》并不是一篇战斗的檄文,尽管不可避免触及了中国观众对近代以来民族屈辱的“共同记忆”,但出发寻找的目的,是让今天的观众去理解历史上的人。幸运的是,方文山的身世逐渐清晰,它让故事必不可少的角色塑造得以落实,也让影片在涉及庞大的历史议题时,始终没有脱离日常化的情感带入。
方文山从历史中的显形,是借助儿子方国民的视点完成,我们认识这个人物的过程,也叠化着儿子对父亲的重新认识。在方国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有着代沟冲突,沉默寡言,总是不合时宜西装革履的老人。依托历史档案、亲友回忆、故乡寻访,他在我们眼中演化为一个典型的中国父亲形象,为了延续香火的婚姻,老来有子的得意,对故土亲情的眷念,和海外求生的顽强。最耐人寻味的细节应该算衬衫领带,和泰坦尼克一起沉入大海的,是他对自我新身份的向往,犹如他在沉默中始终没能实现的命运。
方国民最终通过《泰坦尼克号》中的镜头完成了对父亲的认同,他当年在冰冷海水中的抗争和所获得的救助,救人者和自救者都是英雄,共同成为了自己生命和身份的起点。
方国民对父亲救命恩人一家登门致谢的举动,和摆放在高处隔着泰坦尼克模型并置的照片,承担了罗飞隐含在历史寻人中包容的价值表达。历史应当被正视,污名应当被清洗,对人类社会而言,不同的族群之间应该形成社会意义上的“公众”,哲学家杜威把它定义为不仅仅是个体的相加,而是一群为了公共利益能够集体行动的人。
因此,《六人》不是对泰坦尼克历史叙事的颠覆,而是寻找真相实现对历史叙事的修正。《六人》告诉我们历史上西方强权曾经的傲慢与偏见,当“中国人”从历史事件的旁观者变成亲历者,对过去的重新审视也影响着对当下现实的理解。遗憾的是,人类文明的巨轮并未驶离让泰坦尼克沉没的那片海域,所以影片结尾的提示显得尤为重要:多一个人知道真相,就多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