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悬崖之上》披挂着谍战片的铠甲,同时又暗藏了一把野心的匕首。最明显的就是影片中不符合谍战片公式的部分。比如对所执行任务的虚焦。
影片一开始,张宪臣四个人空降到东北,是为了执行一个叫“乌特拉”的任务。任务的核心是营救一个叫王子阳的人,他可能带来日本人在背荫河的秘密。可在影片绝大部分时间里,四人都在忙于自救或者营救。
影片最后,王子阳只是出现了一下,更像是一个花絮,保持完成语法上的礼貌。也就是说,在一部谍战电影里,任务只是一次行动的象征物,成了叙述中并不存在的麦格芬。
这类忤逆行为,还包括叙事视角的一次变焦。随着张译饰演的张宪臣被捕,于和伟饰演的周乙取代张宪臣,成为故事的主要行动线索。那么,一直牵引观众情绪行走的特工,变成了埋伏在对方阵营里的间谍。观众需要重新收拾了寄居在张宪臣身上的情感,转身堆放在对周乙的情绪里。
就这两点而言,《悬崖之上》不符合任何一款已知间谍电影的尺寸,这也是《悬崖之上》的野心所在。
二
作为一部主旋律电影,《悬崖之上》解决了这类电影的一个顽疾,即精神与人性调配上的比例问题。相较于间谍电影腥膻纷飞的娱乐至上,主旋律电影一直和生硬、无趣挂钩。因为在复杂的人性面前,精神力量就太没有悬念了。
于是,在绝大多数主旋律电影里,主创人员总是按捺不住说教意识,不惜违背常识,将人物的某一个精神层面拉扯到最大,用冷硬的道理去僭越故事,用精神标志物去替代人物性格。
初看之下,《悬崖之上》里也闪现了类似的陡峭,如对基本人之常情的冒犯。作为一个父亲,张宪臣知道,他和王郁的孩子,就在马迭尔宾馆门前要饭,他屡次经过,可不能上去相认。作为战友,在敌人围堵上来之前,周乙不得不开枪打死楚良。
在影片大部分时间里,人物都冷静到冷酷,像是某种被理想主义锈蚀后的机械人。不但对自己亲生骨肉和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冷酷无情,就连对自己也同样如此。如张宪臣被电击,生理上承受了科学知识所无法解释的重击,可仍然坚守了心理防线,没有供出同伴。
电影其实是一部“显与藏”的艺术,一部杰出的作品,总是能帮助我们在简单化倾向上的“显”里,挖掘出轰鸣作响的“藏”的那部分。在《悬崖之上》中,就是钢铁一样冷硬的暴力中间,流淌了一股涓涓的柔情。
张宪臣在决定牺牲自己之前,托孤周乙,告诉他自己的孩子就在马迭尔宾馆门前要饭。战士在知道自己必死之前,只为父亲这个身份柔软了这一次。为此他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股为了私利的不好意思。妻子听说张宪臣的消息后,在卫生间内只给了自己半分钟的时间痛哭。在那半分钟时间里,她是他的妻子,然后,擦干眼泪,冷静下来,她再次成为他的战友,把他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
正是这些风吹帘动一般刹那闪现的深情,才如烈火烹油一般点燃了那些无情。就像喜剧最大的魅力在于悲剧的内核一样,画面里无处不在的寒风朔雪,其实都是沸腾的热血在熊熊燃烧。身处狼群,他们不得不也成为一只狼。冷酷,是他们对自己最大的残忍,也是对未来世界最大的善意。
所以,影片里,任务执行时出现的偏差,才跳脱了间谍电影简单的因果推导体系,凸显了形势之诡谲,任务之凶险,理想之坚毅。所以,影片里,主要人物的变焦,才是前仆后继最好的诠释。
三
我们在观看一部电影的时候,所能做出的反应,只能发生在自身所知的辐射范围内。或者说,在日常情境下,我们的情绪和认知都是环境下的标准件。那个特殊年代里所能激发的跳脱于小我的情绪,是我们今天坐在电影里,不能用简单的人之常情去盛放的超标物品。它比人之常情更宏大,更宽广,更厚重,甚至是社会基本词汇背后的优越感,所无法第一时间理解的陡绝。
血肉亲情是人之常理,可豺狼当道,我辈只得化身为一件两败俱伤的武器。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家国危难,我辈只能怀揣一腔孤勇,举身赴死。人类本能情感的顺滑与时代使命的褶皱间,那些迸溅的奇异花火,在别的电影里是急赤白脸的言志,在这部电影里是暗地里奔腾的情感熔岩。
《悬崖之上》终究是一部电影,它最好的一点是,合理分配了个人与集体,理想与现实,本能与超能,甚至是大和小、动与静,冷与热之间的水银比例。并尽可能地回到那个年代,而不是滑向这类电影的公共叙事语境。
《悬崖之上》回到那个年代的方式是剧作和表演。剧作上缜密,用丝丝入扣的细节,言简意赅的动作,架设了一个从里到外都冰天雪地的世界。表演上精准,感谢一帮好演员,他们用表演,诠释出了那种只能用表演而不能其他语言去表达的微妙。才让我们看到了,无情深处滚烫的深情,寒冷深处燃烧的热血。
(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