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第四代”电影导演群体中,四川峨眉电影制片厂的陆小雅导演在女性电影创作方面,一直坚持关注现实生活和普通女性,着重探讨人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冲突及人性的渴望与无奈。其独立执导的三部女性题材电影故事片——《红衣少女》(1985年)、《热恋》(1989年)、《难以置信》(2019年),先后问世,恰好连缀成一曲“韵雅喉清”的女性颂歌。
在这三部影片中,陆小雅导演以其娴熟高妙的编导技艺,塑造了雅人深致的人物形象,演绎着随俗雅化的人生迁徙,传达出辞致雅赡的人文关怀,值得从多角度进行审视。
雅人深致的人物形象
陆小雅导演在其执导的电影作品中曾塑造过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其中,《红衣少女》(1985年)中的“安然”(邹倚天饰)、《热恋》(1989年)中的“文洁非”(李克纯饰)、《难以置信》(2019年)中的“桂一花”(剧雪饰),是三位颇具人格魅力的女主人公。
这三位人物角色分别代表着女性“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三重身份和三个阶段,又在不同的人生阶段焕发出品格高尚、情致深远的女性魅力,可谓“雅人深致”。再结合每位人物角色所处的社会环境来看,她们的这种人格魅力更显得卓尔不群。
《红衣少女》改编自铁凝的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是陆小雅独立执导的首部电影故事片,也是其银幕生涯的代表作。影片的时代背景是“文革”结束后的80年代中期,在校师生的负面评价令安然倍感忧愁时,她在自己的家中也难以得到真正地理解与支持。姐姐安静评价安然“像母亲年轻的时候”,而年轻的母亲也曾是一个喜欢写诗的纯真少女,却在时代的沉浮与人生的迁徙中逐渐被磨平了棱角,变得世俗而庸碌。谁又能担保明天的安然不会蜕变成今日的母亲呢?
陆小雅导演在影片《热恋》中延续了自己的思考,又塑造了一位卓尔不群的女性形象——文洁非(李克纯饰)。该片改编自易介南的小说《城市与女人》,是一部以海南建设经济特区为时代背景的女性题材影片。女主人公文洁非是一位刚从内地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在海南建省初期怀揣梦想而来,最终却无奈地向生活妥协,嫁给了与自己思想情趣迥异的农民企业家。文洁非可以视作是一个“成年后的安然”,她年轻漂亮,满怀憧憬,同样“个性很强”,而其经历中包含着许多婚后女性的迷惘与困惑。
面对当代女性的迷惘与困惑,陆小雅导演在其新作《难以置信》中给出了一种勇于突围的选择。该片改编自张宏杰的小说《黑与白》,讲述了“为人母”的桂一花(剧雪饰)毅然与丈夫离婚,并在丈夫因车祸亡故后,抛弃不义之财,勇敢追求真正幸福的婚姻生活,为儿子们组建真正理想的家庭,营造健康纯净的成长环境。
从安然到文洁非,再到桂一花,陆小雅导演串联起一篇女性形象的成长史,也为自己的女性电影构建起完整的价值坐标,借此演奏出不同旋律的人生曲调。
随俗雅化的人生迁徙
陆小雅导演的女性电影并没有浪漫缠绵的情感故事,也不以曲折多变的情节见长,而是偏好于随着时代的发展演变去描摹女性角色的人生迁徙,阐明自己对命运流转的深刻反思,可谓“随俗雅化”。
在影片《热恋》中,女主人公文洁非感叹道:“女人的弱点,喜欢安定。”但在陆小雅导演的作品中,女性的成长故事却总是始于人生的迁徙。而人生的迁徙则反映着时代的演进。
《红衣少女》就是以一个普通家庭作为时代的横截面,展露着人性在经历动乱后的斑驳印痕。时代的演变、地域的迁徙,深刻影响着一家人的思想观念。人生的迁徙实则映射思想的蜕变。人们或停留过去,或止步徘徊,或趋向未来,在片中角色身上形成鲜明的比衬。
诚实、正直、善良,是人们开创新时代的必备品质。这些品质的回归,才应是时代进步带给人们的馈赠,是由人生迁徙而带来的思想跃进。影片对安然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少女形象进行赞颂,正是对过往时代的否定与摒弃。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安然所展现出的独立人格与自我意识代表着人们所追求和倡导的开拓精神与创造活力。
如果说《红衣少女》是一首童心颂歌,《热恋》则是一曲青春挽歌。《热恋》的开篇也是一次人生的迁徙。女主人公文洁非毕业后,乘船驶入一个新生的世界——海南特区。在开篇眼花缭乱的镜头中,人们议论着林林总总的敏感话题,描摹出改革开放大潮中纷纷下海淘金的时代背景。
这正是时代跃进带给人们的思想萌动。此时万象更新、百废待兴的海南特区正是这个商品经济时代的缩影。有老旧的街道和破败的街角,也有繁华的闹市和高耸的楼房。置身其中,自然感觉人生可以拥有更多的可能性。在这个价值观念激烈冲突碰撞的时代,文洁非的选择成为一则时代演变的寓言。最终,这位走出象牙塔的知识女性不得不放下自己的清高雅致,与腰缠万贯的农民企业家成婚。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恋,代表着人们在那个年代的思想转变,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获得当时观众的广泛共鸣。
而在影片《难以置信》中,陆小雅导演则奉献了一曲打破束缚、收获新生的真情赞歌。该片故事同样始于一次人生的迁徙:丧夫的女主人公桂一花带着两个儿子,离开镇上舒适的“官宅”,迁回了乡下的旧居,并且勇敢地与新的人生伴侣老耿(宋佳伦饰)结合。
桂一花的这次迁徙实则是一次心灵的净化,目的是消除亡夫对自己与儿子的潜在负面影响。她不愿儿子在丈夫用贪污受贿营造的荣华中成长,希望儿子能够“干干净净的长大”。与桂一花的选择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杜小曼(周也饰)母女的选择。
影片中,贪官何有惠与奸商杜耀生狼狈为奸。伤亡惨重的制衣厂楼房倒塌事件正是源于他们合谋建造的豆腐渣工程。当罪行败露时,杜耀生的女儿杜小曼为了帮助父亲开脱罪责,并维持母亲的优越生活,竟不惜屈从权贵、出卖自身。何小东看着自己心仪的这位女同学走向堕落,大好青春毁于一旦。
《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中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两相比照,桂一花的人生迁徙才是将儿子引入成长正途的正确选择。
辞致雅赡的人文关怀
中国“第四代”导演的电影作品多改编自意蕴丰富的文学作品,饱含着观照现实的人文关怀。而陆小雅导演的女性电影中,则对个体与群体之间的矛盾冲突着墨甚多。影片中的女性角色往往有着各自的压抑与苦闷。这种压抑与苦闷源于自身得不到所处社会群体的理解。这些女性角色并非孤芳自赏者,她们渴望得到他人的理解与信任。因此,她们的遭遇很容易唤起观众的同情与共鸣。得益于这份深沉的人文关怀,其影片的立意与格调显得“辞致雅赡”。
陆小雅导演的影片中对成长教育的反思历来为人称道。可以说,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是人们奠定“三观”并形成独立人格的重要阶段。影片《红衣少女》讲述的正是这一成长阶段的烦恼。主人公安然表面像个热情善良、耿直率真的“假小子”,却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时常因得不到他人理解而烦恼。她身上的那件大红衬衫成为其心理诉求的象征,显得意蕴丰富。安然升入高中后,最理解她的姐姐安静给她买了这件红衬衫。爱穿红衬衫的安然渴望被人关注,更渴望被人理解。这件红衬衫不只代表着外在着装之美,更代表着内在人性之美,代表着主人公超尘脱俗、不屈从于世俗观念的人格魅力。
陆小雅导演的影片风格流畅而协调,但其展现的生活环境却并不协调,并蕴含着各种矛盾。其中饱含着导演对各种社会问题的思考。正是得益于这种深刻的人文关怀,《红衣少女》荣获多项荣誉,成为彪炳影史的一部银幕杰作。
这种人文关怀也延续到影片《热恋》之中。女主人公文洁非的压抑与苦闷源于商品经济大潮中知识层次与收入水平的严重不对等。当时教师群体的低工资就鲜明地反映出这种矛盾,也刺激了女主人公。她不安于教师职业,希望寻觅新出路,实现自己作为知识女性的价值。片名的“热恋”二字就很能代表女主人公文洁非初到海南时的精神面貌,可谓朝气蓬勃、意气风发。文洁非不想固步自封,希望自己的价值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得到认同和实现。但她的应聘经历却无疑是对这个时代的讽喻。职场上的藏污纳垢,使文洁非难以忍受。平淡清苦的教师工作,又使她不甘且不平。她最终接受了范继原的求爱,却又陷入更深的困惑与伤感之中。“文洁非”们的人生纠结,已不只是个体的忧伤,更是社会大环境下群体的哀鸣。
我们在陆小雅导演创作的这些“韵雅喉清”的女性电影中,既可以体会到电影观念的进步,又可以感受到社会观念的更新。正如陆小雅导演所说:“所谓电影新观念,首先表现在社会观念的更新。社会观念的变化带动电影观念的变化。社会总是不断在变化,艺术家就是要去捕捉人在这种变化中的反应,去评价社会和人的变化。”这种创作理念亦是陆小雅等“第四代”导演群体留给中国电影的一份宝贵财富。
(作者为四川省电影家协会理事、四川传媒学院戏剧影视文学创作教研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