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无疑是当代华语影坛最具个性和艺术魅力的电影作者之一。从他的第一部作品——1988年的《旺角卡门》诞生以来,几乎每一部作品都能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他以其敏锐的艺术感受力,通过独特的光影调度和叙事技巧构建了一个别样的光影世界,赋予了他的作品强烈的作者性。或许是得益于早先在香港美术学院受到的美术教育,使他对物象、光影、形体动作所传达的意蕴具有异于常人的敏感性和感受力,并借此构建出一幕幕具有东方诗意的美术空间,成就了王家卫电影作者性最具辨识度的风格标志。
一、诗意的物象引用
王家卫的电影有时甚至显示出一种“恋物”的倾向,他对于物象总是倾尽心力地表现,有时甚至分辨不出他的电影主角到底是物还是人。当然,物象终究还是一种表象。王家卫只是在借这些他倾心选择而又看似平常的物去表现人物的内心,并营构出弥散全篇的意蕴。
王家卫对物象的引用,首先体现在他高明的“导物”能力,也即是说他不仅能调动人、捕捉人物的戏剧动作,还能随心所欲地遣物,使物仿佛具有生命一般与人搭戏。在《阿飞正传》的片尾,那段经典的梁朝伟梳头发的三分钟镜头,令人拍案叫绝。逼仄的空间内虽然只有梁朝伟一人,他的面部表情和动作也看不出丝毫的“戏剧性”,但却给人以全是“戏”的感觉,这就得益于那衔在嘴中的香烟、昏黄的台灯、游走在发丝上的梳子、工工整整的西装等等这些物与人的互动。在这里,这些物似乎成了戏剧中的角色,参与了人物形象的塑造。更为极端的例子出现在《重庆森林》中,王家卫干脆让“刘德华”和家里的毛巾、肥皂直接沟通起来,让“刘德华”对着毛巾说“你流泪了”,让他对着肥皂说“你瘦了”等等。其次,王家卫善于选取一些物作为能指,来指示某种微妙的情绪和心理状态。在《重庆森林》中,金城武在执着地到处寻找快要过期的凤梨罐头,“快过期的凤梨罐头”是凝定在人物脑海中的一个物象,暗示出人物心中的一个执念,即留存住那些即将被时间抛弃的东西,以此来表现人物对遗忘的拒绝,对过往的人或事的介怀。在最后一种物象的引用方式中,王家卫则是将物设置成一种象征符号,使物和人物之间形成一种精心设计的借喻关系。这一点尤其体现在电影《东邪西毒》中。影片中,在那个苍茫荒凉的大漠里,每一个出场的人物都跟随着一种动物,快活潇洒、年轻莽撞的洪七坐在高头骆驼上款款而来。骆驼——沉默、坚韧、巍峨、迟缓,带着造物主所赋予的漠然神情,正对应了洪七憨厚、滞重的性格。一人一驼,缓慢洒脱地行走在苍茫的天地间,别有一种孤独悲凉的氛围。桃花的坐骑是一匹马,它身段绵柔,皮毛似锦缎,绝好地衬托出桃花凄美哀怨的脸庞;马是一种富有灵性、机警、感知能力发达的灵动生物,对应着桃花用情至深、为爱所伤的形象设定。一人一马,忧伤、孤独,令人心驰神伤。而那个一心为哥哥报仇的弱女,其坐骑则是一头驴。相比于骆驼、马这些高大强健的动物,驴显得瘦弱、贫瘠,对应着弱女孤苦无依的不堪处境。而它迟钝、不通人性、无法沟通更加深了人物内心的孤立无援。由此可以看到,王家卫对于物性的发现具有非常敏锐的眼光,无论是对于自然物还是人造物都具有深刻的理解,在此基础上生发出一种独特的物象诗学。
一个抱着看故事为目的的观众可能会责怪王家卫电影中填充了过多的描写导致了叙事的拖沓缓慢,但无可否认,这些充斥其中的物象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感到一种心灵的冲击,以至于影片结束后,留下的不是情节记忆,而是一种谴之不去的苍凉感受,这才是王家卫真正的用意所在——电影或许只是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来传达一种生命体验。
二、风格化的色彩运用
看过王家卫电影的人,无一不被他独具匠心的色彩运用所折服。色是人的视觉感知能力最先捕捉到的要素,具有一种原初性,同时对于情绪、意境具有很强的对应和表达能力。电影作为一种视觉艺术,色彩的把控既是导演表达能力的重要体现也是作者风格的重要表征。每一个风格化的导演都拥有自身独特的色彩世界。不同于张艺谋明丽、鲜艳、追求强烈视觉冲击的色彩运用,王家卫的用色极其黯淡、暧昧有时甚至显得混乱、破碎。
这主要体现在他的都市题材电影中,他的故事似乎总发生在暗夜或黄昏,色彩幽暗,哪怕是晴空下的阳光也给人一种朦胧的感受。城市中各种物维持着它们本有的色彩充斥在画面中,杂多而混乱,缺乏统一的色调和布置,使人感到都市生存空间中物的充塞与人的心灵退守。物挤占了人的空间,一切都让人应接不暇,映衬着人物内心慌乱、焦灼的都市生存体验。但这并不绝对,王家卫也能从这冷漠、混乱的都市中发现一些温暖柔和的色调。在《旺角卡门》中,蓝色和红色的运用让人印象深刻。电影中有一幕刘德华和前女友吵架的场景,他们在楼梯口拐角处,整个画面选用了蓝色基调,女主人公身着红色的上衣,涂着醒目的红唇,在蓝色的衬托下更加美艳动人。红蓝的对比虽然渲染了人物的冲突,但这两种颜色本身又能相互衬托,将这场冲突仍限制在温情的基调内。还有一个镜头,在一个明丽的早晨,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屋内,张曼玉坐在窗口沐浴在晨光里,人物的线条、桌椅、屋角、冰箱的线条分明而又平行,一切都显得温馨而有秩序。随后,刘德华和张曼玉一个洗漱、一个整理被褥,虽无言但充满默契,这些简单的动作都在温暖的阳光下进行,显示出令人疲惫的都市生活中也有宁静和谐的时刻。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场内景戏,而王家卫几乎所有重要的内景戏都是在一个较为狭小的空间内进行,这便暗示着人物内在世界的退守——只有在非常狭小的空间内人物才能寻获片刻的自由与从容。同时,清晨是沉睡的暗夜和忙碌的白天之间的临界点,只有在这短暂的片刻,人物之间的矛盾和对峙还未展开,这充满温情的时刻正如清晨流动的阳光一般不可持存。
但是,一位优秀的导演从来不会因循着一种固定的手法,而是能根据故事的情调随物赋彩。《东邪西毒》中的色彩空间给人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沙漠,在影片中具有存在论意义,是人的存在世界的象征。早晨,沙漠是一片橘黄,中午在烈焰下变得彤红,傍晚则是被夕阳渲染成满眼火黄。这里的颜色单一、纯粹、热烈,像是一幅由浓彩重涂的意象派绘画,一如发生在这片大漠中的故事,每个人都在充满执念地追索或逃避着,被内心深处的一种心绪所支配,盲目而肆意,原始而悲凉。
毋庸置疑,王家卫在视觉呈现方面独具匠心,充满天赋。他的电影镜头有时像一幅静物画,以物传情,情寓画中;有时又像一幅印象派油画,抹去细节,只留下对外界物体的光和影的感觉和印象。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深得东方美学“立象以尽意”、虚实相生的艺术思维,注重画面的写意性,传达出东方艺术家含蓄蕴藉的艺术魅力。
(杜宏艳,河北传媒学院影视艺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摄影教学与实践)【课题项目】河北省文化艺术科学规划和旅游研究项目(2020年重点项目)《千年古村文化地域特色与图像保护研究》(项目编号:HB20-ZD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