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温仕培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中提到,处女作《热带往事》是在广东家乡,在从小熟悉的语境中完成的故事。刚刚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90年代和地处开放前沿的南方小城,为读解这部影片提供了注脚。片名中的“热带”首先是一个地理和气候意义上的概念,也是一个时代的喻指,在传统/现代交替转型期,旧的规则被打破,新的秩序尚未建立,欲望横流让人心里躁热不安。
监制宁浩认为温仕培“有一套完整的审美体系”,作为“坏猴子72变计划”推出的第4部作品,《热带往事》是一部叙事格式精妙的黑色电影。可以这样说,在黑色电影的类型框架和常见的叙事模式之下,影片找到了一种让人耳目一新的,电影化、本土化讲述故事的方式。
《热带往事》由主人公王学明(彭于晏饰)出狱前的个人回忆展开故事,经由他的讲述,我们看到了这个有罪的“好人”,在注定失败和无望中的挣扎。个人回忆带有带有强烈主观性,这种依托于主观叙事视角,采用倒叙、闪回等非线性时间结构的复杂叙事模式,其实是黑色电影中常见的叙事惯例,它与传统好莱坞全知、客观的叙事模式以及连续、完整的叙事过程形成了鲜明对比。强调主体性的主观视角是现代主义叙事艺术的典型特征,通过放弃对叙事言之凿凿的“担保”,表达出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怀疑、反思和批判。
《热带往事》开篇不久出现了几组通过叠化、融合进行时空转换的镜头段落组接,这种“古旧刻板”的剪辑方式在当下的商业电影中已极少出现,与影片的现代主义风格更格格不入。结合电影的故事才能发现视听句法“拧巴”中的意味。传统时代,空调修理工王学明是热带小城的“侠客”,他救人脱离“热”海之苦,也对不良少年玩笑般使用暴力维护规则(未满18不准抽烟)。视听语言的不合时宜实际暗示着他和人心燥热时代的“拧巴”。这段镜头语言神似施隆多夫在《铁皮鼓》中的妙笔,叙事方式同时成为一种对电影本体、对电影语言的探索尝试或者反思自指。
当视听语言恢复“正常”之后,“拧巴”就进入了王学明的内心。《热带往事》可以视为一个“侠客行”的故事,只是江湖就在自己身上。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搏斗,其实是理想中的自己和现实人性的搏斗,也是现代性带来的道德理性和工具理性的搏斗。这在影片中被反复出现的镜像所指代,碎裂的镜子中每一片镜面都映出他的样子,王学明哲学意义上的痛苦在于,他无法确认“我是谁”,他缺乏一个清晰的镜像在自我和他者之间建构出主体。当女友离开宾馆的房间,镜子中王学明的形象终于完整,他已经决心要进入那个人心燥热的暗黑世界。对这个世界的表现,色彩甚至起到了比光线更为重要的作用。
红与绿,构成了影片中最重要的色块。王学明驾驶红色面包车,钥匙牌上的红色号码,走神撞上老梁、加入街头群殴和最后与无名杀手的搏斗,场景中都充斥着红光。如果说红色的出现伴随着欲望、暴力和危险,那么影片中从已经发绿的鱼缸中捞出死鱼,数次回到车祸的现场的草地,从散发出绿光的河水中救出梁妈(张艾嘉饰),象征生命的绿色,也被赋予了神秘与死亡的意味。王学明隐没在河边绿色的芦苇丛,是他命运真正的拐点,他自此进入暗黑的世界,也开始了自我救赎的旅程。
这份救赎之所以如此艰难,也是影片中黑色气质最浓重之处,是燥热世界里的孤独,和孤独带来的无所适从和绝望。王学明的孤独在于他无法说(女友追问时),说了也没人听(投案自首时);梁妈的孤独在于她必须活在社会的伦理规范之中,哭或者不哭都由不得自己,心事只能讲给陌生人;陈警官(王砚辉饰)讲出口的都是审讯,他关心的只是案情。他们都是“好人”,却无法形成对话和沟通的关系。
所以这部电影的高潮是在中段,在明亮干净的环境中,在王学明向梁妈坦白/告白的场景,他唯一一次穿上了白色的衣服,白色意味着承认罪过的坦诚和干净。荒诞的是王学明内心一直的纠结、挣扎与痛苦是无证之罪,这个让他燃起火苗的女人与他之间终究只能是自说自话。语言犹如墓园里吹吹打打的鼓乐,埋在地下的亡人压根听不到这样的声音。
温仕培用幽默的方式其实嘲讽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他们信奉偷,偷不着就抢。在暴力的世界里,终极的暴力武器(8管手枪,不用瞄准就可以开枪)却伤了枪手自己。真正的明眼人是唱歌的瞎子,他可以把情歌唱得逼真动听,却无法把爱的目光投向谁。
在影片暧昧与留白的叙事中,给予了观众多重读解的可能性。比如王学明和梁妈是什么关系?甚至最后究竟是一个上扬还是下坠的结局?出狱的王学明终于可以奔跑在阳光之下,但他和梁妈在银幕上的动势却是平行。孤独会被消解吗?或者只是王学明一厢情愿的英雄气?
和经典的黑色电影相比对,《热带往事》本土化改塑的痕迹清晰可辨,一方面它弱化了暴力和情欲的程度,更关注于人在现代性困境中的心理表达;其次它弱化了对现实的批判,用荒诞戏谑的手法,把人物悲剧的动因归结为内在的主体性建构。从这个维度上,影片其实和当下的观众应该达成共鸣,在欲望依旧灼热的年代,如何确认“我自己”。
端午节档期上映的《热带往事》,并没有取得骄人的票房和口碑成绩,但一部好电影的评判标准是多元和相对主观的,影片入围戛纳电影节展映单元更说明,中国电影的新锐力量正在获得世界性的认可。创新永远是艺术之魂,温仕培在商业竞争的战场上完成了他的“侠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