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正在重映经典电影《天堂电影院》,我记得这部影片的很多经典画面。很多次,我在不同场合讲述过我在80年代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天堂电影院》,我说我曾经就是《天堂电影院》里那个小孩的中国版。事实上,影片1988年才在意大利公映。
我的母亲是20世纪50年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广州市第一批人民政府参股的电影院经理。我生下来的第57天,母亲产假结束就抱着我上班,把我的摇篮放在了电影院放映机旁。我从来坚信我早在1983年全国电影课教师进修班时就看过这部《天堂电影院》。在之后绝无动摇的献身电影事业的三十多年里,这个化身为信念的“看过”始终留在脑海中。
再次进到电影院,我突然发现,并不记得这部影片的很多段落,譬如没有看到过主人公托托怎样从火海中救出老放映员阿尔弗雷多,没有看到过长大了的托托(名叫萨尔瓦托雷)恋上银行经理的女儿艾莲娜,没有看到过镇上人们在电影院放映中无数种各异的狂欢与激动,也没有看到过老阿尔弗雷多和托托母亲一番番语重心长的交谈。
甚至没有看到过最后电影院被政府收购后,在人们面前被轰然炸毁。人们聚集在一起,默默告别天堂电影院时,那个无厘头的疯子依然跑过了广场。当然,我的确曾经看影片当中那些难忘的片段,如当年神父摇铃喊着咒语般的命令,指挥着阿尔弗雷多剪去画面上的接吻镜头,也的确看到过三十年后听到阿尔弗雷多逝世的消息,已经在罗马成为成功的电影工作者的托托赶回镇上为老人扶棺的画面。
记得最清楚的是,影片最后,托托在银幕前重放了老人临终时托付交给他的,一大本30年前剪下来的那些爱情电影当中拥抱接吻的画面。早已是成年人的托托看着它们,仿佛看着陪伴着他心智成长的童年岁月、小镇、放映员阿尔弗雷多,以及历历往事。
我更加记得的便是告别知青岁月不久的我自己,同样在一组组镜头前被震撼、被感动、被打开了八九十年代之交认知的意识之窗。也因此我把在某一次听课时看到过《天堂电影院》的片段,当作了整部电影。
我之所以相信自己就是看过了《天堂电影院》,唯一理由,就是内心已经成为了它的艺术信徒。幻觉留在了我的认知里,而这个认知成为了记忆,这个记忆其实不能成立,而那个认知的本身之所以会产生,并且从幻觉变为记忆,最终沉淀在漫长的人生意识中,证明一个强有力的信号一旦激活了意识神经,它会召唤出同频的辨识反应,迅速地对这个意识信号进行解码,再由这个反应提取出经过加工的信息。
这个信息的加工提炼的过程也就是意识编码的过程,经过加工提炼和编码之后的信息,一部分返回认知范畴,一部分进入记忆区间,成为长时记忆。这个长时记忆与认知的配合足以成为一种信念,以及价值观。
人的认知没有告诉人在幻觉当中,人当然不认为自己的记忆是一场幻觉,人更不会把自己的信念仅仅看作是一场心理活动,而不是坚定的事实。在整整三十多年里,《天堂电影院》成为了世界电影长廊当中我的最爱,我通过它给予我的意识场,始终相信对于电影的热爱将贯穿我的一生,是神圣的,不可动摇、不可改变、超越认知和信条的意念。
只是在今天我怀着重温的心情全部看完这部《天堂电影院》的时候,发现当中那么多的片段其实我并没有看到过,也就是说这部影片作为完整的作品,其实从没有真正为我所观赏与认知。这次体验再一次证明了《天堂电影院》的神奇魅力,它带来的不是一般技术意义上的沉浸式观影体验,它带来的沉浸式属于灵魂。随着岁月赋予我的经历,一如它赋予托托的经历,这部影片给予我在124分钟里的认知自然不会是仅仅三十年前的深埋伤感和激动,它是一片静静的世界,但是比外部的喧嚣与骚动却更为深刻。
从看过《天堂电影院》的一些片段之后的三十多年中,中国社会的改变是翻天覆地、物是人非的。我仅仅生活和工作在一个很局限的小地方和小平台。即便如此,我相信所经历的都比主人公托托(萨尔瓦托雷)的少年以及青年时代惊心动魄、波澜跌宕得多,那一切应该托赖这个社会巨大的变化,也包括我个人的身体在几十年的奋力起落当中一次次出生入死。
但是,支撑着那些叱咤风云的日日夜夜的,竟然有这样一部电影(更多只是这部电影的概念)存在的信念和理念。我每每想到这部电影,都会相信有一些事情比每一天追求的日常渴望更有意义,有一些人们比被认为绚烂时代的骄子更有意思,有更多的地方比璀璨的城市中心的巨变更值得我们怀念。
很多如同《天堂电影院》那样的好电影,其实都是聚焦最平凡的岁月,和当中最真挚的感情的,包括乡情和亲情,更甚的是尤胜亲情却引导着你成长地深情,它们依附在一个小小的但有着特色的地方,有趣的地方。我们在那里的时候,是有灵魂的,我们离开它的时候,却会是醉生梦死、缺少支撑的。人的一生会像影片镜头始终对着一片海洋,既是遥远无垠,又是眼前潮汐涨落,我们热爱它,是因为它留给我们过去的欢乐和悲伤,成长中的迟钝与挫折。
它终究是有星光的,在天堂电影院里的每一寸记忆都激活着少年的心智,牵引着我们走向未来。今天我还遇到了一起波澜,看完电影,傍晚的时分,我得知我人生经历中工作时间长达三十多年的老单位里,一位早于我二十多年退休的老同事在养老院去世了。我的青年时代和她在一个科室一起工作了将近二十年。这位老同事毕业自中山大学的历史系,工作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业余时间我们交流历史见闻,从中获益多多。
她向我传授毛笔字心诀时只说过一句话:“中国文化都是讲阴阳的。”我铭记至今。年老之后,她蜗居七楼,因为糖尿病几乎就没有下来过。去年,我们加装了电梯,开通的那天我上到她家,将电梯匙牌交到她手上。我们长谈了一会儿,彼此安慰照顾身体,不想才一年,昨天居然听到了她的噩耗。
《天堂电影院》讲到的就是生死,托托是听到老人家遽然去世后回忆而当初的,落墨不论生死,世间只留真情。电影内外是没有差别的,现实的人间不论多少都会冒出值得我们珍惜的精神火花,《天堂电影院》因此成为了传奇,也许很多年后,我们的故事也会成为传奇。
这部电影的故事一定会在它的镜头之外一直延续。今天,我听到那位同事的家属表示不做任何告别仪式的决定,我想,做与不做又如何呢?那些离去的人们,那些在我们共同生活和工作中曾经有过交集的朋友,是一定会留在我们的意识里的。在心灵的认知中,美好的信念从不会消失,它们会永远陪伴着我,《天堂电影院》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