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的《孤注》很是生动、犀利,选材方面很敏锐,介入了当下心理咨询领域,这其实是一个有拍摄禁忌的领域。他拍了若干人的生存困境,分析其人生痛苦的根源。影片最后导演把自己抛出来,接受被拍摄者的质询。这种公开的自我反思以及伦理讨论场景在前些年纪录片中常见(周浩本人当然也是先行者,比如他在《龙哥》里面的自我暴露),但当这种方式面对大众的时候,它仍然是新鲜的,仍然点燃了观众的热情。这是我看了《孤注》之后在朋友圈写的一条评论。之后《孤注》在FIRST电影展上获得了最受观众关注影片的荣誉。
这部纪录片主要拍摄了两位有严重创伤经验的人,一个叫佟梅梅,是心理咨询师,她本身就有严重的心理问题,童年不幸、家庭关系和中年坎坷让她十分脆弱,随时处于崩溃中,她作为严重心理问题携带者却要展业,为他人咨询,这里面似乎有着职业伦理上的问题。但又不那么简单,其实没有拥有严重心理创伤的人,可能是无法通过逻辑推演和业务学习,进入病人们相同或类似的人生情境的。
另外一位是在台北的舞者,叫姚尚德,他童年曾被别人性侵,家庭对他也是冷落的,这些过往强烈地影响了他对世界的体验,损害了他在世界上的幸福感。但是他仍然勇敢面对周浩的摄像机,讲述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只是他并不愿意去看那些被摄录下来的影像。
那么他的诉求是什么呢?我只在影院匆匆看过一次,有点忘记了其中微妙的部分。但是我记得他有着独特的苦涩的人生观,愿意将自己置身于苦涩当中,置于一种悲剧位置上,仿佛这让他满足。
我记得一句诗里面写的,痛苦是生活里面的蜜。通过以上描述,可以看到两个人物的生活以及性格展开中所可能具备的戏剧性,以及所具备的潜力与社会历史分析的能量。他们是有力量的人物,揭示他们的生活和深层意识,就是揭露社会的文化结构和深层意识。
但是去拍摄他们必然也很有风险,导演要面对这样艰深和复杂的脑回路,其实很考验导演的思考能力和周旋能力。在纪录片《孤注》的开头,导演周浩就把自己的声音放入进去了。他对被拍摄者佟梅梅开玩笑说他要拍她化妆,因为这样才真实。这个开场显然是一个文化态度和宣言,他要在片子里面思辨生活真实与镜头真实的关系,同时导演也展示了自己的存在。
在整部纪录片中,导演都要面临被拍摄者的心理障碍,比如佟梅梅被拍一段时间就要喊停,因为她受不了了,需要调整。我们有时候相信摄像机是一种治疗,但其实摄像机也可能是一种电击,有时候会使得事情变坏。但它最终往往会促进一种开放性。
最后导演主动问佟梅梅的感觉,佟梅梅说,我其实不理解你为什么摄影师在拍摄我的时候,你老是一个人在边上玩手机。你没有对我打开,你在回避对我打开你的内心世界,而只让我展示我的内心世界,这样让我非常难过!佟梅梅甚至哭了。她问周浩为什么。作为导演的周浩也支吾了半天,没说出究竟,他最后说也许我就是这个性格吧!就搪塞过去了。
有的观众看了这个片段后,觉得周浩不真诚,他没有真正剖析自己。我了解周浩的性格。我觉得,他是一个温和甚至有点软弱的人。至少他将自己的不勇敢,勇敢地放进了影片当中去了。
记得在浙江一次放映会上,学者张献民批评周浩在某部纪录片中的拍摄有问题,周浩回答的方式是,不要把纪录片看得那么重要,他说他不认为纪录片能做什么。结束后,我对他说,你这样太自我消解了,有逃避的意味,其实是可以换一种方式回答的。
也许正是周浩的温和,以及有时候给人感觉和稀泥的一面,使得他能够拍摄到别人拍摄不到的领域。他的退一步的方式,以及不给出那么绝对的解释,也许是他作为一个中国纪录片导演在这个社会所必须使用的沟通策略。
那位台湾人在《孤注》最后也公然指责导演,说,我不拍了!导演就这样通过被拍摄者的公然否定来否定自己,来否定自己的拍摄行为,来展示自己不安的道德思考,来传达自己的内疚感。这个导演的自我反思一方面是真诚的,一个方面也是叙事的需要,这是这部影片超越当下院线纪录片叙事所需要的戏剧性。
纪录片领域的剥削和对他人私人空间的侵犯,一直是非常重要的话题,尤其是在独立纪录片界,很多年前大家就在讨论这个问题,很多导演在影片拍摄过程中直接展示这个纠结的过程。我看到很多独立纪录片中在展现这样的思辨过程。
所以周浩的这部《孤注》的拍摄方法,就他自己的作品史而言,都没有多少超越。但放置在当下院线领域,它是新颖的,富有刺激性的。
所以到这里我想说的是,其实中国独立电影这些年真的为院线输入了很多新鲜血液。
周浩的这部作品在FIRST有所斩获,祝贺他。另FIRST这次放映的影片中,我还看过两部剧情片,分别是《房间里的云》、《最后的告别》。在这里也说一点感想吧。
《房间里的云》在气质和气象上都不错,当然有人认为他过于沉溺于自我了。我对它疑惑的地方,在于它表达了女性对男性的过度的精神依赖。但导演很会调动观众的感性,摄影和演员都不错,整部影片很有气氛的样子。
《最后的告别》获得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的荣誉,我肯定它的社会批判意识,它对于社会疼痛感的敏感捕捉,影像营造上也很下功夫。导演本身做过保安,所以利用了大量仿造摄像头的镜头,只是这个手段的内涵发掘没有多少新意。美学语言上有点旧,思想上相对简单,它获得FIRST最高奖,虽然这个奖是针对导演前两部创作的,但这也许仍然是一个指标,证明了当下电影创造力的艰难或者评价系统的不稳定。
这也证明可能其他影片更加不如人意吧。今年FIRST纪录片佳作不多,整体水准一般,青年人往往是未来电影产业的后备军和预备队,创造力的委顿,创作者个体精神强度的削弱,都很值得分析。为什么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