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热情》上映于2016年,由英国剧作家特伦斯·戴维斯执导,是一部描写传奇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生平的传记电影。艾米莉·狄金森是十九世纪美国诗歌的先驱者,在现今的诗歌历史上享有极高声誉,但她的一生却始终深居简出,籍籍无名。特伦斯·戴维斯以“宁静的热情”为主题,用舒缓的叙事节奏、简约的构图与运镜方式,以及肖像油画一般唯美的摄影风格来表现女主人公平静的生活表象下的生命力量与热情。
传记电影、诗歌与叙事要素的融合
《宁静的热情》中大致有三种“文体”:与影片写实性质相关的传记、女主人公时而吟诵的诗歌和整体叙事架构上具有小说起承转合特征的小说性叙事。其中,追求反映客观事实的传记与追求个性表现的小说、以表现事件为主的传记与小说,以及以表现内心世界为主的诗歌,这些原本具有不同形态、风格与诉求的“文体”在叙事美学中产生了完美的融合,共同刻画出艾米莉·狄金森这样一位外表波澜不惊,内心却始终坚定无畏的诗人形象。
作为一部以传记为基本形式的叙事电影,《宁静的热情》围绕艾米莉·狄金森的生平展开,以从容、宁静、富有诗意的语言展现了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艾米莉·狄金森从二十五岁开始弃绝社交,除了一次旅行之外,几乎闭门不出也终身未嫁,如何表现这样一位在孤独中埋头写诗三十年的诗人,在还原和尊重其平淡宁静的生活的同时,令电影拍摄出故事上的戏剧性,是这部传记片的重要命题。我国诗人与批评家耿占春在他的论著《叙事美学》中提到,叙事作品写作者苛求的不是叙述对象的真实,但他无疑对叙述形式的真实性和现实感有着极为敏感的意识。“一个小说家可能不是一个社会学家,但他无疑指导一种别人不甚了了的‘叙述形式的社会学’。他知道一种小说的叙事形式或叙事结构与历史的或社会结构之间的微妙联系。” 传记电影以“传记”这一文类冠名,从而将多种文体和媒介结合起来,其中电影形象书写并替代了生活经验的在场,同时以鲜活的人物重新返回历史情景之中,发挥了电影语言的形象叙事作用。
生命体验与诗歌著作中的“宁静”与“热情”
艾米莉·狄金森一生深居简出,关于她生活起居、社交关系的叙述寥寥,但《宁静的热情》抓住了她身为诗人纯粹、鲜活、耀眼的形象,并与导演诗意、从容的表现手法相结合,在大量油画与肖像画般的中景构图、缓缓移动的长镜头、对称镜头中表现出“宁静”的一面。克制的背景音乐、动人的自然音效与长久的寂静在对艾米莉·狄金森进行刻画时起到了至关关键的作用,带有超验风格的声音美学与她深刻的内在相得益彰。同时,画外音中充满激情与灵性的诗句穿插在剧情中,这些的诗歌内容又揭露出艾米莉直白、尖锐、自我却又充满独特魅力的一面,令影片以一种诗意、亲密、有力的方式探索了人类经历的复杂性。钱钟书认为狄金森诗中一个常见的主题是 “缺乏中生出丰裕来”,而她的生命本身与诗歌一样,正具有空白处饱含丰富、宁静中饱含热情的特征:宁静是艾米丽喜爱安静的写作环境,她辍学回家后曾特地请求父亲允许她在夜晚写作,也在人生大部分时期的深居简出,更是对人情世故的有意疏离,她对生死、宗教、人生意义都有着独特而又诚挚的领悟,并将其投射到诗歌之中。在安静的环境中,影片中的对白寥寥无几,音乐使用也相当克制。
此时画外音中出现的诗歌仿佛展示女主公心灵的独白,以及对生命本身的赞颂,自然世界中摇曳的烛火、敲打雨伞的雨滴、北风那个吹吹动的纱帘与女主人公的诗歌共同形成了画面中的意蕴,展示出个人有限的生活体验在无限生命韵律中的融合与升华。当终生未嫁的艾米莉·狄金森在细致的打光,舒缓的平移镜头中独自吟诵经典情诗《我一直在爱着你》时,她看似平静不问世事,然而敏感又追求完美的个性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如同诗句中所说,“我一直在爱着你/我可以向你证明/在我爱你之前,我爱得不够/我将一直爱着你,我发誓,爱情就是生活/而生活中有永恒。”艾米莉·狄金森在宁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片燃烧的平原,两者之间产生的张力令这一角色富有永恒的魅力。
在当下“重读”传记电影的意义
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传记”为基本文体的小说与电影曾在全球范围内大量进入叙事中。这批作品的初衷,在于在冷战中祛除长期附着在个人形象之上的乐观主义与超人品质,将诸多被“神话”的历史人物复原为日常存在,将曾经被宏大叙事覆盖的“人”本身进行意义的重构。而在各种话语与文学形式通过技术媒体广泛传播的时代,完全的真实叙事与完全的虚构叙事都在无处不在的论证与论证中迅速没落。现如今的传记作家或电影创作者,依然坚持从关于历史的宏大话语中捕捉如现实生活般迅速变幻的生活断片,这样的历史叙述不仅是关乎他人的、历史的,也是关乎自我的、当下的。
导演特伦斯·戴维斯巧妙地把诗歌和艾米莉的诸多生活细节相结合,并将她的处境与当时的社会思潮相联系,充分显示出这位对自由,女性,道德和信仰都拥有独立见解的女性内在的高贵之处。一方面,这部传记片在政治和社会的负载外,重新走向“人”本身,重新回归艾米莉作为一个真实的女性的内心情感,围绕着她的家庭与生活的变故展开叙事,讲述她在漫长隐居生活中宁静而热情的内心世界。特伦斯·戴维斯以充满纪实感的平稳镜头,将独立、自由的艾米莉呈献给观众,通过天才姐姐与平凡人妹妹之间相互帮助和扶持的生活细节,将女主人公既不做作也不伪装的一面展示在观众面前。在家庭中与并不能相互理解的亲戚对话、在上流社会的社交舞会上对着肤浅的名媛坦率地表达个人观点、在昏暗的烛光下与并无法完全理解自己、却无条件支持和倾听自己的妹妹展开坦率的对话……这些生活化的片段展示了艾米莉率直纯粹、豁达明朗个人魅力,其中画外音中的诗歌旁白也对表现主人公心理起到了重要作用。
另一方面,在性别议题的角度,我们又可以通过艾米莉的形象获得由“人”通向社会的力量与勇气。当曼荷莲学院的女教师宣称只有信仰宗教才可以得到救赎时,艾米莉坚称宗教并不能改变什么,她认为自己从未被唤醒,因此无法忏悔,并坦然地表示并没有感到神的存在;在试图发表诗歌时由于女性身份备受歧视,她坚持即使是匿名也要传递自己的声音,最终为世人留下了许多不记名的诗歌。尽管一生中只署名发表过7首诗作,却给世人留下了1800多首令人惊叹的遗作。艾米莉犹如许多优秀女性一样,从文本中他人形象的代言逐渐成为当下时代独立成熟女性的一种自我言说,从而逐渐远离了历史与电影文本,随着生活现代性的推进,重新为特定人群与现实的关系标下了细腻动人的注脚。
(作者系盐城工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