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电影院之前,还是有些犯嘀咕,这《1921》该怎么拍?且不说这一题材下稍通历史的国人皆不陌生,而相关的文字和影像资料又浩如烟海,想讲出一个焕然一新的好故事,何其难也。单说影视,重心放在建党这一块的,近年里珠玉在前者,就有《建党伟业》、《开天辟地》、《觉醒年代》等。既要坚守主旋律,又能与这些作品有所区分并独树一帜,这“杨柳枝”究竟该如何新翻呢?
整部电影看下来,疑惑和担忧一点点放下。总体上,我认为这是一部完成度颇高的影片。
建党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1921年也不是一个可以断章取义的年份。正因为承上启下,电影必须把作为“周边”的“上”与“下”解决好。但一部电影的时长有限,要在极其有限的篇幅内做好前后呼应,形式与结构必须匠心独具。“上”者,影片以黑白影像交代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水深火热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现实,一直到“五四”救亡图存的努力,山河破碎民生维艰而群情激奋。风雨飘摇之际,进入了彩色的建党前夕的1920年:希望开启了,时间也开始了。
1921年建党的主体故事结束后,剩下的问题是,参与建党的相关人物,其后的命运是否要交代?就影片的完整性而言,完全可以到此为止,但鉴于建党这一事件的重大影响,交代了似更完备。那么如何交代?坦率地说,以罗列的方式一一呈现他们的最后的人生,失之单调,但回顾主体故事中的一些穿插与闪回,比如留法学生的讨论等,以及1920年之前的黑白影像与相关说明,似乎又是对这种拼贴式的处理有所呼应,在结构上取得了一定程度的平衡。
尽管电影多处以散点推进故事,但主要的视角还是相对稳定,即李达和王会悟夫妇。他们的新婚之家是建党的“大本营”,五湖四海的共产党人会聚到他们上海的家中,暴露以后,会议地点又经由王会悟建议,转移到嘉兴南湖的一艘游船上。他们俩是运筹中共一大的主线人物之一。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以营盘为叙事之纲最为稳妥,纲举而目张。在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史上,李达肯定不是最重要的人物,但影片没有追逐个人展开影片,正是考虑到了叙事根基和故事展开的合理性与有效性。也因为有着“铁打的营盘”,影片在大量使用闪回、拼贴的蒙太奇时,才避免了支离破碎之感。
《1921》是一部事关大历史的主旋律影片,其定位决定了它首先要解决“宏大”的问题:作为历史褃节的建党的必然性和必要性。就历史本身和当下语境而言,对《1921》来说,这个任务不难。即使不作相关铺垫和宏大的论述,在欢庆建党100周年的浓郁氛围中,观众理解和接受起来都不会有任何问题。因此对《1921》来说,更重要的可能却是解决好“小”的问题。何为小问题?就是细节问题、日常生活问题、活生生的每个个人的问题。
一部作品能否立得起来,四梁八柱其实在细节。好作品从来细节也必过硬。时日迁延,一部作品故事讲了什么,主旨为何,我们可能都会忘记,但动人的细节会留下来;只要这些动人的、有表现力的细节留下来,作品也就留下了。鲁迅的短篇小说《孔乙己》,中心思想是什么,可能在告别中学课堂多年后,我们都原封不动地还给语文老师了,但我们依然记得孔乙己长衫破旧,“鹤立鸡群”地立在一群短衣帮中;记得他在咸亨酒店的柜台上“排出九文大钱”;记得说到“茴”字时,两眼放光,“茴字有四种写法”。这些细节在,《孔乙己》就在;这些细节留下了,《孔乙己》就留下了。分散在作品各处的有效细节,就这样充当了四梁八柱,把一部作品撑起来了。它们让这部作品可感、可亲、可理解、可记忆、可传诵。《1921》中最动人、最可回味的,也正是这样一些细节。
李达婚前理了平头,大有去发明志之意;他匆忙赶往印厂,坚持把“百姓”一词改为“人民”,在他看来,“人民”意义重大;他与邻居的大眼睛女孩多次对视交流,以至影片回到当下时间中,一个同一长相的小姑娘出现在镜头里,亦真亦幻,让他对未来的美好期望呼之欲出;通宵写作之后,他清晨赤脚爬上屋顶,面对朝阳四肢舒展大声呼吸,此情此景,正是一个高度关切苦难中国的现实主义者,对革命的自信和对新中国建立的浪漫主义向往。
青年毛泽东的好细节也很多。穿中式对襟的毛泽东硬被套上西装,表现出某种不自然,象征意味不言自明,必须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才有希望。另有一段,毛泽东想和唱着《马赛曲》的法国人进入上海法租界复兴公园,但被拦在了门外,愤懑的他选择在焰火和霓虹闪烁的大上海一路奔跑。这奔跑与他少年时代的叛逆、奔跑、求索重叠交错:从历史中跑来,跑到了建党这一年的上海,同时也跑向了革命和新生的未来。这一细节,把一个根植于中国历史和现实的领跑者形象,高度凝练地塑造了出来。
在会议讨论中,大家都将革命的宝押到工人阶级身上时,只有毛泽东一个人发出疑问:“农民呢?”这三个字瞬间即逝,一不经心就容易被忽略掉,但恰恰是这个微弱的疑问改变了中国。正是这个提问者坚持的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挽救了党,挽救了革命,最终让“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当然,观众肯定也不会忘记王会悟为租住博文女校的宿舍,学习撒谎的那一段。这一处看似闲笔,在别的影片里可能不一定保留,但《1921》留了下来,成了革命人光辉的一笔。类似的闲笔,还有何叔衡与毛泽东准备启程赴上海时,面对毛泽东与杨开慧依依不舍的深情,何叔衡接着伞尖流下的雨水,宽慰一对有情人:不着急。所有这些细节,把传说中的革命前辈拉回到活生生、可触可感、有情有义的人的位置上,其实是件好事。即便是革命先辈,看得见他们如常人般的喜怒哀乐,才更让人肃然起敬。
鲜活的人物立起来了,历史现场才能得以真切地还原。人物立不起来,那人物就只能是提线木偶,成为一个个抽象的符号;那个历史现场,也不过是一个时间和空间意义上的“过去的”位置而已。
事实也如此,真正能深入人心的大历史,往往都是个体生命展示出来的。只有当它与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及其日常生活血肉相连时,或者说,只有当个体生命有效地参与进大历史时,那个大历史才是真正成立和有意义的。
也正是这个意义上,在表现主旋律的大历史的文艺作品中,我们才如此看重那些既日常又具象征意味的独特细节。它们的丰富与饱满与否,几乎可以作为衡量一部作品优劣的最重要指标。由是观之,《1921》是一部经得起推敲的影片。
(作者系《人民文学》副主编、茅盾文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