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斯出品，必属精品”，一直自发流传在动漫影迷中的评语，有可能会因为正在上映的《夏日友晴天》再遭质疑。自8月20日进入院线以来，这部今年的年度大作，创下了皮克斯电影在中国内地市场上的评分新低（豆瓣7.3分），在口碑与票房高度相关的当下，预示着影片的市场前景难以乐观。

皮克斯的动画片向来以前驱性的数字技术、独特的故事创意和温暖的人性内涵而备受称道。观感轻松、好看的《夏日友晴天》并不缺乏这些要素。在这个以水怪/人类相互敌视为背景，发生在意大利海滨小镇的故事中，小水怪卢卡和阿尔贝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进入人类世界的冒险之旅，不仅使自己的梦想成真，也消除了种族之间的隔阂和敌意。正如有外媒评价皮克斯的电影“习惯于寻找简单的真理创作故事使其动人心弦”，卢卡和阿尔贝托在历险中的成长，传递出勇气与友谊对生命意义的内在主题。

作为皮克斯出品的第24部动画长片，相较于前作《心灵奇旅》对成人生活的哲理性反思，《夏日友晴天》无疑显得简单和低幼。不大为人所知的是，皮克斯对数字动画技术持续的探索追求，就隐藏在影片可爱的画风和明丽的夏日风情中。阳光下海面的波光粼粼和幻化出的绚烂色彩，水怪们浑身数千块鳞片到皮肤的渐次变化，都依靠新开发的算法系统有了更为自然、真实和流畅的质感。

如果说皮克斯已经用数字技术创造了比真人表演更奇思妙想的视觉世界的话，对细节表现上的执着求真，并不是技术狂人的自我“内卷”，而是对动画电影在“本体论”层面上的自觉。

动画电影无法通过摄影机实现对“物质现实”的还原再现，而是用虚拟的手段在银幕上创造一个“世界”。动画历史上的三次飞跃都基于技术的进步，迪士尼1928年以米老鼠为主角的《汽船威利》让动画片有了声音，1937年的《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中动画有了真实的景深关系，动画长片从此诞生；皮克斯1995年以全数字技术制作的《玩具总动员》，则赋予动画片3D的视觉效果，视觉深度和运动透视的幻像从此变得更逼真，能捕捉的真人表演的特点也要远超过2D动画。这些技术的累进都指向并且继续趋近同一个维度，让创造出的虚拟世界有更接近“物质现实”的质感。这是因为，人类必须依靠对现实世界的经验去理解和接受虚拟的世界。

詹姆斯·卡梅隆把数字技术称为“数字化的文艺复兴”。摒弃了照相写实主义而创造出的“真实”，让作为一种银幕模式的动画电影摆脱了场地、人物甚至想象力的束缚，带来了让人心驰神往的创作可能性。技术让创意更为自由，在皮卡斯的电影中，气球可以带着屋子去旅行，生死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虚无缥缈的灵魂世界也可以显形……对皮克斯的作品最常见的赞美就是，实现了“技术与艺术的融合”。借用《冰川时代》导演克里斯·韦奇的说法，皮克斯的伟大之处在于它的完全独创，不只是一个创意，而是整个故事，每一个环节——人物、人物关系，都是原创，那是真正难做到的部分。

回到《夏日友晴天》本身，这个异族生命进入人类社会的故事其实有些老套，它基本遵循了好莱坞电影“金羊毛”类型剧作的模式，主人公最后会明白，自己开始追逐的，并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大体上看过开始就能预测结局。但无可否认，除开视觉上的亮点（绝美的南意大利风光、水怪入水为怪，出水为人的设计），影片也有着强大的共情能力。导演埃里康·卡萨罗萨自称是献给“少年的我”的一封情书，它通过卢卡和阿尔贝托两只水怪，写的是人间少年事，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反抗父母的管教、莫名的朋友情义，唤起的是有着共性的少年记忆。

可以说《夏日友晴天》讲了一个合格的故事，A故事（卢卡和阿尔贝托在小镇的历险，目标是赢得比赛，购买伟士摩托车）和B故事（卢卡和阿尔贝托的成长变化，个人主体性的形成）穿插得当，完整有序。但遗憾的是，故事情节的转折相对生硬，主人公卢卡面对的危机有两重，一是失去朋友阿尔贝托，二是为救朋友显露水怪身份导致的杀身之祸，这两次危机的化解都过于简单直白。缺少了情节和情绪上的堆积铺垫，也就减弱了对观众情感冲击的力度。打动人心的魅力，可以说是皮卡斯动画最吸引人的观影期待，它是《机器人总动员》中瓦力的孤独，是《心灵奇旅》中乔伊的顿悟，是那种与我们相似的，穿过生命的困境而留下的痕迹。

更值得商榷的是，影片故事中暗含的意识形态书写。对于水怪和人类的世界，影片通过光线和色彩给予了不同的描绘，水下幽暗压抑/水面上光明敞亮，它很容易被读解为边缘/主流、前现代/现代、落后/先进的隐喻。从闹钟到伟士摩托，现代工业文明的成果对前现代社会的卢卡（在海洋中的牧鱼）产生了巨大的吸引，他从学习走路到学会骑车，遵守人类的规则让他和族群最终被接纳和认可。所以有评论者指出，这实际是一个“主流世界显示其自身先进性”，“边缘个体向主流投诚”的故事。恰恰今天的国际社会现实，比如喀布尔机场上空摔下来的人们，让这样的说法显得相当可疑。

把《夏日友晴天》指认为“非精品”就是在于这样的原因，技术和故事之间的裂隙。同样的遗憾也存在暑期档追光动画的《青蛇.劫起》,这部朝向青年群体的国漫无疑让人过瘾，也让人迷思它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

故事是人生的设备，我们期待那个“跳跳灯”一般的皮克斯，不只是它象征着顶尖的专业技术、火花般的灵感和敢于打破常规的态度，也期待从中看到未曾见过的世界，期待它能有助于我们去解答人类亘古的疑问，该如何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