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右)与李行导演
写下这个题目,心里充满悲戚、茫然和思念。
李行导演真的离开我们了吗?
有点叫人难以相信……。
回想起来,我和李导演相识已有三十一年。
那是1990年10月12日,李行导演应中国电影家协会邀请,率领台湾电影导演代表团一行八人来北京访问,我作为中国影协书记处书记,代表中国影协,到机场迎接。
这是海峡两岸电影界自1949年以来,互相隔绝四十多年之后的第一次正式交流,被称为“破冰之旅”。和我一起前去迎接李导演的还有好几位大陆电影界著名导演、著名演员,以及李导演1948年在苏州社会教育学院读书时的老同学。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在首都机场贵宾休息室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大众电影》记者王明智拍下了我和李导演见面、握手的照片。我非常珍惜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把它题名为“第一次握手”,至今摆放在我的书架正面。
那年李导演60岁,我45岁。我俩是忘年交,后来成为好朋友,再后来又成了可以无话不谈的老朋友,我叫他“李行大哥”。
对于台湾电影界第一次访问大陆,当时我想,我必须全程陪同。
我陪同李行导演一行访问了北京、西安、上海,遍访这三个城市的主要电影单位,安排他们与大陆电影界广泛交流座谈。
令李导演特别兴奋的是,他在北京、上海见到了中国电影界的前辈、他青年时代的“偶像”谢添、张骏祥、桑弧、舒适、刘琼等人物,而在西安、上海两地,我还陪他寻访了他家当年在大陆的旧居。
令我特别感动的是李导演在西安时有天晚上对我说:“这次来北京之前,我本来是想去做‘中影公司’总经理的,来到北京后我的想法改变了,我决心今后有生之年,就做海峡两岸电影交流的工作。”
李导演强调说:“是因为你们的礼遇改变了我的主意。我想这是更重要、更有意义的工作。”
没有想到,李导演当时这么说后来就这么做了,用了他后半生三十一年,几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今天可能很少有人能确切知道,从1990年到2021年这三十一年,为推动海峡两岸电影界的交流和合作,李导演究竟做了多少工作?
为了实现他说的“你能来我能往才叫交流”,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克服种种困难、不惜费时费力又搭钱,邀请大陆电影界方方面面人士访问台湾,实现了两岸电影“双向交流”;
为了推动两岸电影交流,从1990年开始,他每年都不辞劳苦奔波于海峡两岸之间,有时一年好多次,领队参加金鸡百花电影节、上海国际电影节、长春电影节、珠海海峡两岸暨香港电影节……,还有大陆电影界各种活动,有人估计三十年来他来大陆恐怕有上百次之多;
他主张“先把两岸三地电影史统一起来”,为此身体力行联络大陆程季华、香港吴思运等一批权威的电影史学家、电影艺术家,在中国电影百年之际合作编写完成《中国电影百年图史》,出版了第一本把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的电影历史汇合在一起的电影史著作;
他提出“两岸的电影也应该统一起来”,因此从1992年开始,组织台湾、香港、大陆电影导演举行“两岸三地导演会”,作为相互交流的重头戏,一直坚持到今天;他还支持“两岸三地”电影评论家召开“电影评论联会”,把大陆《电影艺术》杂志的“两岸青年影像论坛”办到了海峡两岸,支持大陆“台港电影研究会”与台港电影界合作创办“十大华语电影”推选活动,等等;特别是身患癌症、进入耄耋之年之后,他还担任了台湾“两岸电影交流委员会”主任,一年一度推动在海峡两岸互办“两岸电影展”……。
当年在西安,李导演曾经对我说:“今后我做两岸交流,一切都通过中国电影家协会。”这一点,后来明显是不可能了。因为他在“交流”中结交的朋友几乎遍及整个大陆电影界,甚至延伸到戏剧界、文学界、教育界,他每次来到北京都是门庭若市、日程满满。尽管如此,李导演每到北京都会约我这个“老弟”出来吃顿饭见个面,实在没时间也会打个电话互相问候一下。不论大会小会,李导演经常会这样说:“中国电影家协会1990年邀请我来北京,是我做两岸交流的源头,第一个邀请我的是张思涛先生,今天也在座。”这番话每每令我又感动又有点尴尬,但这就是李导演做事为人的原则,交了再多新朋友,也不忘记第一个老朋友。
经过“两岸三地” 电影界共同努力,近年来大陆、香港、台湾电影出现了交流、合作、融合的可喜形势,推动着中国电影整体发展。可以说,在这个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中,李导演是我们“两岸三地”电影人共同的旗手和主将。
我曾经著文这样概括,李导演一生从影60多年,主要做了两件事,他用前29年拍了55部电影,用后31年推动海峡两岸电影交流。李导演的电影无疑是中国电影史上重要一页,而李导演为推动两岸电影交流所做的工作,其影响和意义肯定不会亚于他创作的电影作品。
我最后一次见到李行大哥是在2019年5月27日,他来北京举办第十一届“两岸影展之台湾影展”,中国电影资料馆趁此时机举行《中国电影大师系列丛书:电影导演李行》一书首发式,并按“过九不过十”的民俗,庆贺李导演九十大寿。
活动安排在中国电影资料馆多功能厅,贵宾如云,来了许多大陆电影界著名导演、演员、评论家和领导,还有台湾影展代表团成员,李导演还特意请来了他当年在苏州的同学、著名儿童剧演员方掬芬女士。那天场面很热闹,主办方一一赠书,编撰人介绍成书经过,评论家评述李导演一生,还有著名导演、演员为李导演赋诗献画祝寿。我看见年届九十的李导演,微微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将坐在轮椅上同样年迈的老同学方掬芬缓缓推到舞台中心时,不禁热泪盈框。李导演明显老了,但他还敬重、照顾着别的老人。
活动结束我请他为《电影导演李行》一书签名,当时他正忙着为身边一堆人签字,见我就说:“你要等等,我要给你写段话。”他把别人的书全部签完,然后再在我的书上写下这样一段话:“思涛老弟:你是渡我到大陆来交流,开始了为两岸奔走,廿九年了!永远感谢你,对我的支持帮助!”一股热流顿时涌上我的心头,是的,二十九年了,我的海峡那岸的李行大哥!
临别时李导演还特意告诉我:“今天会后我要抓紧回台北,我太太前些日子摔骨折了,我要回去照顾她,等下次有时间我再来参加你的活动!”我马上明白了,他指的是中国台港电影研究会主办的“十大华语电影”推选活动。他担任着我们的“顾问”,头几届我邀请过他,他都没有来参加。我理解。因为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再要求他像以前那样跑来跑去。所以后两年我就没有再请他。但他心里明白,还一直记着那件事,记得还欠着我一笔“债”。那就是李行大哥!
我真的希望,他还会飞过台湾海峡,来参加一次我们的“十大华语电影”,支持我们把这项活动搞得更好!
我等待着……。
但是这以后两年,疫情笼罩了世界,李行大哥就没有再来大陆,我也没有再见过李行大哥,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