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电影诞生以来，灾难片以其强烈的视听冲击、灾难对人类社会正常生产生活秩序破坏引发的人们对于灾难本能的恐惧、逃避，作为个体命运在灾难面前表现的人性深处关于信念、牺牲、怜悯、同情，到情感升华层面的相互扶持，全体社会对于灾难的救援等人类情感的迸发，包括对于人类与自然与世界共处的思考，使得这一类型片成为电影诉诸思想内涵、探索艺术价值、体现电影工业的重要衡量标志。

优秀的灾难类型片不仅仅是从视听语言、特效运用等技术层面对于灾难本身给观众带来的生理与心理层面的震撼，而是更多通过人类在灾难面前守望相助、不畏牺牲、人性救赎所体现的最为珍贵的情感力量。从儒家孟子强调“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的怵惕恻隐之心，到佛教所说的菩提悲悯之心，可以说这种在自然灾难面前迸发出的共同情感力量，是超越国家与民族的人类共有的情怀。从《流浪地球》到正在公映的《峰爆》，我们看到优秀灾难影片其强大的人文关怀内涵，才是引发观众深层心灵震撼与共情体验的艺术内核。

中国的灾难片虽然数量不多，但近年以《流浪地球》为代表的灾难类型片在思想艺术上取得了巨大进步。灾难类型片《峰爆》与带有科幻元素的虚构灾难片《流浪地球》不同，一开篇就是灾难带来的巨大破坏力所造成的压迫感的镜头呈现。正在建设的高铁隧道突然发生透水，紧邻的云江县城地面塌陷、火车倾覆，山体滑坡、泥石流接踵袭来，一场不可估量的地质灾害即将吞没依山而居县城里的16万百姓。

该片主创以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向观众展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地质灾害的袭来，以及快速反应下一场和时间赛跑的中国式国家救援——正如片中的一段话：面对灾难，西方是找一个诺亚方舟的逃离，而我们是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战胜。紧邻县城陡峭山体的大面积滑坡将吞噬整个县城，隧道工程部总经理丁雅珺做出炸毁隧道保县城的决定，决定一出，工程总工和基建工人们强烈反对，工人们不忍心十年的心血瞬间没了，想不通，但这是唯一救出16万人民的办法。隧道炸了可以再修。大不了再来一个十年。“家可以重建，人必须活着！”看似口号的两句话彰显了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的叙事核心。

影片的另一个重要线索是在灾难救援中完成的一对矛盾父子通过救援本身达成的心灵和解，进而达到艺术层面关于灾难救赎与自我心灵救赎的双重人性升华。洪翼舟父子是影片的核心人物，父亲洪赟兵是一位老铁道兵，儿子继承了父亲的事业成为一名基建工程师，但因为洪翼舟儿时眼看着不幸落水母亲的永远离去，他从此记恨只顾基建事业不顾家的父亲，也由此结下了心结。退休后的父亲倍感孤独，常去隧道建设工地怀旧，也是为了看儿子。一次常规的看望，没想到遇到了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老兵的责任与担当让他毫不犹豫加入了救援。父子俩在地下岩洞中救援的情节设置是父子和解的重头戏，岩洞中唯一逃生的出口被水阻挡住了。水对于洪冀舟而言，一直是他成长的心魔，当年是水夺去了母亲生命，此时水又阻挡了父子及被困岩洞群众的逃生。洪翼舟最怕见到水，儿时在水中拼命挣扎的场景与此时望水心生恐惧的镜头交替切换，水在此刻成为洪冀舟逃生最大的心理负担也寓意了父子间心灵层面巨大的鸿沟。“你不敢下，我下。我怎么生出个你这么个儿子，怂包！”当看到父亲义无反顾地跳入水中后，洪冀舟一跃入水。幼年的他无力救起母亲眼看着母亲在水里坠落，这一次他用双手托举起水中的父亲。这个有力的托举使一直漂浮在洪翼舟心头那片水的阴影终于褪去。内心深处血浓于水的亲情让洪冀舟在战胜对水恐惧的同时，也通过救出父亲与其完成情感层面的和解。

如果说父子间的第一次和解是特定情境下个体情感的自然释放，那么，父子的第二次和解则是从情感到生命到家国的升华。影片中通过现代科技数据得出，两个小时之内县城将被吞没，既能保住县城又能保住隧道的唯一办法就是对山体的定向爆破。洪翼舟挺身而出，要求完成向山体岩洞送达炸药的任务。惊险是灾难片的一个重要元素，将炸药送达到高耸陡峭的山体岩洞中，是近乎难以完成的事情，空军派出的直升机载着洪翼舟、丁雅珺和炸药一次次尝试着尽可能接近山体，从小就爬墙上树的洪翼舟看准时机纵身一跃顺利攀住了岩壁，就在他向岩洞移动险些掉下时，父亲洪赟兵一手托举住了儿子。但父亲为儿子能完成任务，成为儿子的借力点，却掉进了万丈深渊。死死攀在岩壁上的儿子两眼含泪又一次无助地看着亲人的坠落，父亲飘在空中的慢镜头，和儿子做着最后的诀别。儿子的这一次无助是为了16万百姓的“有助”，父亲的这个托举是父子间在救助16万百姓中完成的情感和解，这是全片亲情震撼与情感升华的高光时刻。此时的洪翼舟完全理解了当年总也不回家的父亲。

《峰爆》将亲情救赎两次都放到了千钧一发的救援之中来表现，这是在灾难叙事中呈现亲情故事的一次突破。在救援的主体叙事中，包裹了一个父子情的感人故事，在保住了16万百姓生命财产安全的同时，完成了救援中的亲情救赎。既诠释了平凡英雄的壮举，也把中国人最看重的亲情表现得自然而伟大，该片在父子情感戏上的冲击力绝不亚于救援桥段的冲击力，父子间在灾难面前感人至深的亲情，让观众在强烈的共情体验感动之余，会去思考什么才是我们人类最珍贵的财富，会更加珍惜现实生活中最平凡但却最伟大的亲情。我想，这是该片最值得品味的地方。

影片对洪赟兵、洪翼舟父子的人物塑造，突显了个体价值实现的同时，对于集体对于民族和国家担当的叙事诉求，这一点，我们从汶川地震，从九八抗洪，从抗非典抗新冠肺炎疫情等救援中，都感受到了中华民族面对灾难时的牺牲精神，这正是我们这个民族历经数千年各种风云变幻后，依然强大的屹立在世界东方的内生动力。

（作者为《文艺报》艺术部主任、北京市文联2021年度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