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说过:“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作为上海滩顶尖的摩登女性,12岁拥有第一支口红,大学奖学金全部用来做了旗袍的张爱玲对穿的热衷与投入,不修边幅的许鞍华是无法理解的,即使她在电影《第一炉香》里延请日本电影服装造型大师和田惠美,也依然无法企及张爱玲的时装世界。穿得好不好看,见仁见智,但电影里穿得显然跟张爱玲就不在同一个次元。
和田惠美的从业履历当然很亮眼,因黑泽明的《乱》(1985)获第58届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扬名全球,《白发魔女传》(1993)获第1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服装造型设计、《英雄》(2002) 获第2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服装造型设计,其他作品还有:《宋家皇朝》(1997) 、《风云雄霸天下》(1998) 、《十面埋伏》(2004)、《吴清源》(2006)等。从这一从业履历,其实已经能看出问题了,和田擅长于戏剧化舞台化的古装设计。
张爱玲文字世界里的穿,有张爱玲自我的风格——戏剧化、对比强烈,她深爱的对比色是沿用古人的配色,“古人的对照不是绝对的,而是参差的对照,譬如说: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葱绿配桃红。”看起来有点耸动,但细翻《红楼》怡红公子确乎是这么穿的,中国人有自己穿衣的热闹。《第一炉香》是发生在香港战前的故事,香港因为地处亚热带,色彩又较清冷的上海更浓重些,所以在小说里特意描述了很重的绿与橙,像薄荷混了咖喱,王家卫的《阿飞正传》阿飞寻找生母的那段的配色和调色就很《沉香屑》。线条,张爱玲喜欢修身的线条,她自己个子高,又热爱旗袍,特别钟意半臂或者露臂的款式,裁出合适的腰身,愈发衬得高条,袅袅婷婷。
和风的裁剪是古式裁剪,没有窄窄的肩线、腰线,呈现一个宽宽的廓形,在古装里,具有鲜明的造型元素,然而在《第一炉香》里,那不是一个中国式的线条模式,中国人不管是在上海、还是移居到香港,尤其是女性,都不匹配这种扩张式的硬线条。何况是葛薇龙,一个寄人篱下到姑妈家讨学费的女孩子,顶顶要紧的本领是驯服温顺,应该有个薄薄的肩,纤纤的腰和下面露出的太瘦的脚踝。
马思纯健硕的身体线条在和田惠美轻肩线的裁剪下,愈发显得膀大腰圆,腰部打褶的设计,令马思纯浑圆的腰不忍卒睹,我不是个追求楚王细腰的人,但这个故事里真的不匹配这样的体型。
张爱玲文字简省,却舍得在描写穿上花笔墨,不仅仅是因为她自己就是深谙穿衣之道的时尚达人,最关键的是衣如其人,是一个戏剧角色的袖珍性格道具。
小说里女主人公第一次露面,张爱玲就重点描摹了她的穿着,“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这一身不是闲笔,每一处都是人物境地和性格的外化,殖民地里的中国女学生,便是葛薇龙的身份定位,也对应着她后来的选择,“赛金花”是谁,是清代名妓,好好的女学生打扮成这样,从开场便是一个明喻,身处于殖民地的中国女学生,除了找个尽可能条件好的男人托付,她原也没有其他太好的选择。然而,葛薇龙又与普通女学生有些不同,她爱时髦,爱打扮,也爱虚荣,若非如此,也不会后来一步步自己钻进“金鸟笼”里去。
电影里改成了惯常的女学生打扮,蓝色的短褂,下面一条学生裙,实在是暴殄了张爱玲下笔的良苦用心。小说里为啥要写“窄窄的裤脚管”,可见南英中学的制服是长裤,对比着再来看姑妈家的两个看门丫头穿的也是长裤,在中国封建的着装语境里,女性是不着裤装的,只有做粗活的下人才着长裤,这里葛薇龙初登场时穿的是与两个看门丫头一般。一个前来讨生活的穷女学生的潦倒形象历历在目,远不如电影里仿似一个女教书先生这般优雅从容。
也正是因为这份穷和虚荣,才让薇龙第一夜就扎进姑妈为她打造的衣橱里不可自拔,小说里关于这个神奇的衣橱,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
有哪个青春期的美少女不幻想有这样一个神奇衣橱,姑妈对薇龙的诱惑便是如此具体而切中要害。
然而,无论是许鞍华还是和田惠美,都没有真正领会那个衣橱多大程度上满足了一个穷家少女的虚荣心,在电影里对那个衣橱只是一两个镜头带过,说实话,里面的衣服看起来也不怎么令人舍不得放下。
此处,张爱玲绝不是闲笔,而是塑造人物至关重要的一笔,一个自命清高的女孩子到底是怎么一步步清醒地走进“金鸟笼”的,电影里过高地强调了爱情的力量,然而小说里,薇龙留在大屋里,有太多更驳杂的因素,这也是《第一炉香》真的令人警醒的意义所在。
小说《项链》中你不仔细描摹项链的美,不深入刻画玛蒂尔德对项链的渴望,又如何显示出最终鞭挞的力量?《第一炉香》里没有那个神奇的衣橱,又如何能一点点诱发出薇龙心底里对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的向往?
小说里薇龙对那个衣柜的态度是一波三折,一见倾心,又用理智来抵御,想着“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关上了衣橱的门。可是躺在床上,她还是放不下,梦里还在想,“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那衣柜就像《魔戒》里指环,在黑夜里发出只有薇龙能听到的诱惑之声,让她一点点沉沦其中。
书中又特意写了“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可见,这衣柜有多重要,没有拍好这个衣柜,就说明编导者根本没有理解薇龙的悲剧所在,她的悲剧根本不来自于乔琪乔,不是乔琪乔勾引她堕落,乔琪乔只是她的一个镜像,早于她堕落于这种饭来伸手的虚荣生活之中而已。
这不是一个遇人不淑的爱情悲剧,这是一个更为广博更为深切的人性的悲剧。
张爱玲爱旗袍,小说里也写了很多身旗袍,唱诗班见面会那天薇龙穿着的是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跟乔琪乔第一次单独说话她“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乔琪乔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想象着就很美的样子。然而在影片中统统换成了同色的洋装,由体型茁壮的马思纯穿着,也并没有令人觉出太多美好。
影片中薇龙跟乔琪乔欢好后,出现了大量粉色、粉紫、橙色的浪漫色,也难怪马思纯把《第一炉香》理解成一个伤痛爱情文学,从服装造型设计都大概是这个路线,然而张爱玲的原意呢?小说里,两人欢好那夜特意说了薇龙穿着“一套月白色的睡衣”,哪有那么多粉红的泡泡,月凉如水的苍白,薇龙和乔琪乔两人抱得再紧也改变不了。
唯有小说里提到的绿,“水绿”、“碧绿”、“葱绿”、“板板的绿”,各色的绿在影片中还原的还算满意,这绿不是代表生命的绿,是别有意味的对应着小说里的第一句话“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上生的斑斑绿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