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电影是指关于电影的电影,包括所有以电影为内容、在电影中关涉电影的电影,在文本中直接引用、借鉴、指涉另外的电影文本或者反射电影自身制作过程的电影都在元电影之列。元电影将电影自身作为对象,标示了一个内指性的、本体意识的、自我认识与自我反射的电影世界,包含着对电影艺术自身形式和构成规则的审视。”
——杨弋枢《电影中的电影:元电影研究》
破题
《野马分鬃》推出过一张海报,一辆越野吉普车夹杂在一群俊逸的野马之中,奔驰在草原上,这是电影里没有出现的一幕,是电影从头到尾的念想,也是左坤买这辆越野吉普时懵懂的梦想,但终未实现。
野马在片中以三种意象出现:内蒙古草原上的野马、主人公买的二手吉普车、主人公自己,三种意象交织在一起,让整个影片的意象指向明确而丰满。本该在旷野奔驰的吉普在拥挤的北京街道上挪动地还不如天桥上的行人走得快,排放超标、配件老化的这匹不合时宜的“老铁马”一次次地制造麻烦,让左坤陷入越来越糟的境地,失去驾照宣告他彻底失去了野马,他对野马的执念,转而变成对草原的执念,然而这匹无照的跛脚“铁马”终究也没能去成内蒙草原,将将走到承德就被关进了铁笼子。片中所见的草原令人丧气,被麻药放倒在地无力悲鸣的马、劣质红灯泡做成的电子篝火,放眼看去,不见绿地,只见一路巍峨耸立的高压电走廊。可悲的不是没有野马,而是没有草原。
野马分鬃,听起来相当霸气的片名,原意是描述野马在肆意奔驰时鬃毛左右分披的样态,影片将近结尾处,终于破题,“野马分鬃”原来是左坤被行政拘留的看守所羁押人员晨间操第一式。那一刻,左坤的野马梦完结。
结构
作为一部处女作,《野马分鬃》看似散漫自由的外表之下,其实呈现出导演魏书钧非常全面周到而密集工整的设计与调度。笔者个人认为甚至太对位而工整了一些,但能做到这样是一种能力,从多减到少,比从无变成有要简单得多,随着他创作经验的丰富与老练,之后的创作中一定会处理得更加圆融与天然。
全片结构骨架做得比X光片还清晰,首尾呼应,三个证结构全篇,开头是驾校教练车爬虫似的在标志杆围成的S型路线里绕弯,学过车的都知道这就是一个特别标准化的程序,你不遵守你就拿不到驾照,紧接着主人公就来到学校课堂重修录音技术课,你不打够卡拿不到学分你就毕不了业。作者还特意呈现了左坤没拿到驾照,但车开得挺溜,没拿到毕业证,但他录音比老师还牛,颇具反讽意味。中间还穿插了一证:结婚证,要跟女朋友拿证结婚,就得接受未来岳父的规训,干点正经工作,比如考个录音协会的正式编制,所以,全片都在讲述他要不要服从这种规训,要呢,给你三证,不要呢,那你就自己品尝任性的苦果。
影片的结构主线就是一匹野马如何努力地躲避套马杆,到片尾,车没了,驾照没了,毕业证没了,女朋友没了,野马鬃毛似的飞扬长发也没了,他借了别人的学士帽在校门口照了张毕业相,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毕业了,他学乖了,我们都是这样在人生的某个时刻懂得自己承受不起任性的结果然后学乖的。
用典
文学中将引用前人的创作称为“用典”,当电影文本积累到足够数量,而其中一些经典文本与作者已经沉淀为集体记忆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出现电影中的“用典”,用典有高下,也有直引和概引之分。真正高明的“用典”绝不仅仅止步于抛出几个电影史的梗、报出几个电影人的名字,那只是博人一粲的潦草玩笑,真正衡量水平高下的还是在于看导演是否有能力将前人的影片吃透消化吸收为自己的能量,是否能通过对电影文本系统的学习与认识来充实自己的电影专业素养与表达技巧,不是所有人看完几千部电影都能变成塔伦蒂诺的。
作为一部迷影青年创作的“元电影”,《野马分鬃》自然少不了关于电影史的“直引”,现场没有剧本就是王家卫、非专业演员无法近拍就是侯孝贤,导演阿明拍摄的短片里来自草原的女人名叫图雅,她来到城市寻找丈夫,显然是在指涉王全安和贾樟柯,充满了对电影史的恶作剧玩味。而除了“直引”之外,它还有一些比较隐晦的概引,一些场景和镜头会让你想起北野武的《坏孩子》,在精神上承接了一点丹尼·保尔的《猜火车》,这种“用典”达到了精神层面的统一,都是讲述一个男孩(精神意义上,无关生理年龄)对成年世界的拒绝,拒绝被规训、劝诱,拒绝用自由的意志与生活方式去交换富足稳定的生活,而他对都市生活中现代人生活状态的那种敏感而精确的抓取,还有些杨德昌的感觉。
在《野马分鬃》里还有一部电影,左坤担任录音、阿明导演的电影,一部女牧民图雅寻找丈夫的电影,又王家卫、又侯孝贤、又洪尚秀的电影,杀青时导演阿明对这部电影的评价是“你要相信我的审美”,对这部片中片笔者抱着深深的好奇。
调度
影片中大量的长镜头很考验调度,确实体现了魏书钧自己所说的“对长镜头的执念”,在笔者看来,长镜头好不好,最关键不在于难度,还是在于它服务于主题与内容的不可替代性,也就是魏书钧在一次访谈中提到的长镜头需不需要、够不够好,要看“一个镜头里的能量强度达到了没有”。
要说难度,蒙古包里的一个长镜调度难度最大,但影片中我最喜欢的一个长镜头是左坤与女友在商场里会面。开始镜头跟拍穿成性感兔女郎的女友上商场的扶梯,上到二层,与等在那里的左坤见面,随即他俩进入二层的升降梯,镜头跟拍透明的升降梯到达三层,在升降梯里揭晓两人不是陌生人而是情侣关系,然后女孩在三楼出升降梯,进入下行梯,跟男友一上一下分道扬镳,这其实是对两人情感关系的一次提前喻示。镜头跟随女孩下来,在镜头内自然转场为处于前景的商场一楼特卖会上其他兔女郎群舞,揭晓女孩的工作环境与内容,然后镜头又跟随左坤从一楼坐升降梯上行,结束。这就很有意思了,左坤刚才明明是上行了,他为什么再次从一楼上行,说明在刚才被特卖会的前景遮挡的缺省里左坤追着女友又下到了一楼,两个浓情蜜意的年轻人可能有一点短暂的亲昵,然后他再次上行,这种在长镜头里缺省的妙用就有点阿巴斯《橄榄树下的写真》里的意趣了。
风格
有评论说《野马分鬃》拍得“轻盈、轻巧”,这是褒义词,如果换成同义的贬义词,就变成了“轻飘”。我个人曾经不喜欢当代艺术作品中的轻主题和轻处理,显然比起轻,沉重浓郁的主题、极致激烈的表达更能敲击在你的神经上,但后来反省可能只是自己上了年纪的固执己见,每个时代的作品都具备特定时代的成色,雄浑固美,纤秾亦佳;悲慨固美,冲淡亦佳。
而且,轻就真的是轻吗?每一片羽毛都是轻的,但一吨羽毛跟一吨石头一样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