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和做事方式大体很刻板,这很容易让人们认为中国导演的电影作品也很严肃,譬如说很现实主义。细细想一想,其实大不以为然。
譬如说导演谢晋,譬如说他的《芙蓉镇》,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了,久到今天在这里议论也应该不会有大不敬的嫌疑。就说《芙蓉镇》,也绝对不是很严肃的现实主义电影了。
《芙蓉镇》是一部在苦笑中抹掉泪水,然后表面上给你津津乐道人物关系的电影。正是在这种人物关系的传统叙述中,它并非传统地成为着一个荒唐变形世界的银幕象征。
谢晋是一个嗜酒如命的导演,他在高喝三天之后,任由自己的幻觉驰骋。《芙蓉镇》本是作家古华的同名小说,导演谢晋发现了当中的寓言效果,他被古华调动了。
作为导演,谢晋只有激情属于他的本能,而非小说的特色也属于自己。古华的小说自然很激情,谢晋的精神世界与之一脉相通。重要的是,古华表现的是寓言,谢晋的创作忠实于寓言。于是电影在银幕上就有了三大超现实的艺术呈现。
首先是荒谬的场景塑造。电影中的芙蓉镇很中国,很当时的中国,不开放、很旧式,而一套以阶级斗争为管理的套路已经使之俨然一个小国。
这样的场景一下子就锁定了人们的身份和行为方式:半愚昧状态和半奴隶的认知。所谓半,就是人性的本能还在蠕动,但却失去了自觉的是非判别。
从曾经的唯命是从的书记谷燕山,到蚁民胡玉音和认得几个字的秦书田,他们被戴上了“坏分子”和“富农”帽子之后,精神世界都“被残疾”了。
芙蓉镇不是一个人们“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地方,它是一个人们被禁锢与被奴化的牢笼。在现实主义的写作世界上,这种创作肯定只能是某种高度的浓缩和暗示,所以它是象征和寓言式的,因此就是后现代地夸张而要给予我们启迪的。
可以对照当中的秦书田扮演者姜文的一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导演),当中绽放的灵性并不属于《芙蓉镇》里的所有人。这两部影片刻画的是两个貌似正反的寓言。
不过,《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灿烂的孩子们也是超乎现实的存在,他们的“芙蓉镇”就是无人管束的中国式“大院”。超乎现实的说法理由便是,在中国大地上,绝大部分地方在绝大时间里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由。
譬如芙蓉镇。艺术上芙蓉镇也是超乎现实的,理由则是精神的“被禁锢与被奴化”更甚于物质的现实。我们很容易与之对照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学和魔幻现实主义,这个领域恰恰正是后现代艺术塑造手法的天堂。
《芙蓉镇》影片的第二大超现实呈现正在这里:荒谬的精神人格。我并非说人物形象。人物指的是人物性格,但是人格的尖锐性不单单是人物性格所能够展示的,人物性格是现实性的,而人格的尖锐性在乎于精神领域,是精神状态的彻底的呈现。
老革命谷燕山的人格已经萎靡了,胡玉音的人格已经被糟践了,秦书田的人格是变形的,而王秋赦的人格是丑恶的。传统现实主义手法是根据人物的性格逻辑去塑造人物形象,而《芙蓉镇》的艺术创作却相反地,在乎于依照人物的人格缺陷去续写人物的性格成长。
这是一种寓言的写法,甚至是一种儿童文学的寓言的写法。
随着谷燕山的精神状态的萎靡挫顿,他的性格中本有的精气神消失了,他再也不能成为胡玉音的精神支柱了。而秦书田这个“坏分子”也就成为了失败的被压抑的人物,曾经的张扬换来了十年牢狱。
胡玉音(刘晓庆饰)本是影片中镇上的“芙蓉仙子”,她的人格被摧残得最不可言喻,因为她是故事当中最普通的一个人物,却因为藏有1500元钱被定为“新富农”,丈夫自杀,旧日的情人满庚敌我不分、转变阵营。
随着现实环境的不断恶劣,胡玉音最彻底地走完了从“被侮辱与被损害”到“被禁锢与被奴化”认知扭曲之路。
反面人物王秋赦是另一种人格蜕变的典型。他开始是“土改根子”,本性见风使舵,投机取巧。正是这样的人格使得他最终成为“阶级斗争”中的疯狂打手。
王秋赦继而成为权力争斗的丧家之犬,再后就是精神分裂,变成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时代风云变幻的殉葬品。与他搭档的坏书记李国香的命运同样从疯狂走向颠覆的下场。
《芙蓉镇》是一幕活报剧,故事和人物都实在过于典型生动,无他,就在于它以符号的手法向我们揭示了人物的意义。第一层符号是“被禁锢与被奴化”,第二层符号是“人格分裂的扭曲”,第三层符号是“投机与疯狂”。
这里有两个需要讲清楚的特征,其一它揭露的不是时代,这是影片距离文革结束不久的时间上映,使得观众由此认为是控诉文革时代。它揭露的是人性中的基因,即一种并非罕见的潜在人格,只要有一个机会便一定会表现出来。
其二它也不在于追求塑造人物,这些正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芙蓉镇》的故事恰恰是大于人物的塑造的。因此,小说与电影在故事当中表达的并非人物的成长和命运,而是一种社会的环境,充满了毒素的,难以改变的社会环境。
人物的命运只是社会环境的写照。如果你学会对照拉丁美洲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阿斯图里亚斯的《总统先生》,你就会明白,社会环境的被荼毒是理想主义艺术家最为人类而悲哀的历史罪恶。
最深刻的寓意就在这里,这里也就是作品第三个呈现给我们的深意所在:荒谬的文化毒素。
中国观众一定是酷爱现实主义风格的,很多深受喜爱的电影,都因为描述了现实生活的矛盾和冲突而被称之为现实主义影片。
但是,各种如此这般的电影都很容易遭到抨击,因为现实主义如果不加上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二字,它们的角度和深度都会出现问题。而一旦问题出现,所谓的现实主义就会被打引号。
所以现实主义并不是很容易戴稳的一顶帽子。事实上,即使像《芙蓉镇》这样的“现实主义”,也会被指责成片面地读解时代,而关于指责还不是左派右派之争的概念,是为什么要把社会描绘成荒谬的世界,人们如此浑浑噩噩,完全没有觉醒的抗争?
今天的国人不容易相信,难道真的会有这样荒唐而变态的现实吗?
是的,如《芙蓉镇》这样的电影——从同名小说中改编——不应该称之为现实主义的作品,它太过碎片化,太过出于猎奇,思想意识是否太过地发生了扭曲。
其实我非常同意这种认为类似的电影不应该称为现实主义的作品,但是我更不愿意因为非现实主义就以为一钱不值,因为还有超现实主义。
回到我们的传统创作,伟大莫如《诗经》与唐诗宋词,现实主义又有凡几?现实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是近代欧洲的文艺思潮,尤其后者其实深受社会主义思潮和基督教文明的浇灌,在著名的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的文艺评论中,马克思的影响早已如影随形。
但是,它们为什么就一定要和中国的文化意识挂上关联?从这个角度看,说中国的电影,首先是小说、诗歌、戏剧等等,存在超现实主义的传统跨越,反而是很切合实际的。
那么,中国的《芙蓉镇》属于什么?它不是现实的反思吗?它不是批判那个荒谬的现实和时代吗?对,也不对。《芙蓉镇》带出来的是给中国电影崭新的创作机遇,超现实的后现代表现手法。
在超现实中,《芙蓉镇》的艺术精神产生出了自己的精华,它的创作态度和艺术一直绵延在《没有航标的河流》、《背靠背,脸对脸》、《疯狂的石头》和《我不是药神》等等杰出的电影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