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凯利斯·康斯坦塔托斯的《群驹》反戏剧性、反类型片的意图很明显,但它不是为了反而反,而给予了这一叙事形式充足的内涵,蕴含着当下社会阶层差异与斗争探讨的寓意。影片看起来寡淡,其实并不平凡。
这是一部来自希腊的影片。主人公以前居住在雅典,如今来到边远的海边居住。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在一个有游泳池的别墅里,别墅在青山环绕中。这就是希腊的群山?一个发生了无数希腊神话的空间。那个空间于笔者而言,顿时拥有了不同的时间维度。
但众神已远离,没有出现在《群驹》的叙事里。影片中,男主角彼得罗斯和朋友介绍的客户谈工作,从中可以得知彼得罗斯有金融背景,他是做财务分析和资产组合管理的,公司不大,但富有活力。对方说,无论大小,泡沫破裂时都一样,远离一点为妙。这就很确定地暗示出,希腊经济变迁是本片的一个重要的背景画面。
主人公的职业设定是有寓意的,这类职业在债务危机之后,似乎更难找工作。2009年以来希腊的经济事件,众所皆知。最近两年希腊正走出低谷,但前些年关于希腊的消沉叙事,影响深远。这部影片就是发生在那个大背景之下。
影片开头是一个空镜,是远处闪烁着光芒的群山。空镜中传来哭泣的声音。接着是女主角爱丽丝跑步下山的镜头。剪辑很诡异,狂吠的狗插在几个镜头之间。男主角正在修建草坪,女主角进到卧室,看着院子里的一切。
《群驹》在制造一种错觉,让观众误以为这两个人是别墅的主人。而两个人的外表也很华丽。但是两人离开别墅,开车到一个湖边做爱。你无法确定两个人的关系。等叙事慢慢展开,你才知道他们是夫妻,他们这么做是因为很少有私人空间。
他们以前在雅典有自己的大房子,后来两人都失去了工作,来到这个海边小城租住狭窄的公寓。彼得罗斯其实是那个别墅的工人,妻子爱丽丝则在做一些护理老人的零工。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当有一天彼得罗斯找工作再次失败的时候,爱丽丝为了抚慰他,决定来一次狂欢,他们带孩子去了别墅。孩子喜欢上了这个别墅,不停要求回来。
在这个偏僻的所在,他们有一次偶遇来自雅典的熟人。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他们反而作出一些欲盖弥彰的动作。他们邀请熟人来别墅做客。做客当中,他们百般掩饰,同时也勾起了令人难过的往事,以及对雅典的思念。
妻子逐渐产生了离开的念头。她平时也喜欢和一个房产经纪人到处看房。她仿佛能从中获得愉悦。经纪人也愿意带她四处走动,并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当她反对他的要求时,他说他其实早就知道她偷偷住在安娜(别墅的真正的主人)的家里。
这个海边别墅群虽然偏僻,但整个社区互相之间都了如指掌。彼得罗斯一家自以为活得隐秘,其实是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但他们住在别人的别墅中,已经逐渐适应。有一天晚上,安娜忽然回来了。掩饰也来不及了。彼得罗斯一家该怎么办?
经由以上描述,你可以看到,这是一个类似于韩国影片《寄生虫》的故事。本片对《寄生虫》是否有所借鉴,我无从考证。这种鹊占鸠巢,穷人隐身居住于富人别墅里的叙事,其实可以见之于很多其他地区的影片。蔡明亮的电影中也曾出现过。而《寄生虫》的故事还与李沧东1983年的小说《空房子》相似,里面也是底层人住在主人豪宅里面,他们在其中战战兢兢,很多房间都被锁住了,这对底层夫妇很担心房间里面住着其他人。
这种雷同与相似,可以看作世界范围内新自由主义与权贵资本主义运作的结果,那是一个普遍的隐性存在的结构,它有实在性,也具有隐喻的价值。这一现象的发生也许不是来自互相之间的启发与借鉴,而是一个共同的发现。
问题是,电影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
这个电影的风格有点诡异,它的音乐和细节设定,都显示它不是普通的写实主义影片——音乐经常是不安的,急促的,有着很强的暗示性和叙事功能,一些镜头的推进和移动,也显示将要有不详的事发生。但镜头缓缓推过去,并没有什么重大案件出现。有时候只是孩子在房间将床垫弄坏了。
在几次修理床垫的过程中,显示床垫下有一个空间。这营造了悬念。电影很多次强调别墅中的井盖,让人浮想联翩。而在人物动作上,也强化了这一联想——爱丽丝在工作时给老人擦脸,忽然她做了一个用毛巾捂住对方嘴的举动,她对自己的行为也感到惊恐。而当儿子想去别墅的时候,彼得罗斯打开别墅的门,发现主人安娜正在游泳池边休息。他拿起修理机器的工具,走进安娜,镜头的角度和切换给人强烈的不安感。
但什么都不曾发生。于是人们期待片末总会发生点什么。影片结尾,如上所述,女主人忽然驾临别墅,彼得罗斯正修理井盖,拿着铁质的工具。主人的狗呼啸着,似乎要扑向他和妻子。他为了保护妻子,拿起工具将狗打死了。然后他扔掉工具,坐在地上,和妻子相拥而泣。
若拿本片和《寄生虫》并置,它们其实有非常好的对话性。这是好莱坞戏剧电影样式和非好莱坞戏剧电影样式的对比,是类型和反类型的对比,也是左翼革命想象和现实生活的落差。预期中的巨大事件并没有来临,只有身高体壮的男主角在妻子怀中嘤嘤哭泣。
于是,那些强烈的具有悬疑效果的音乐、惊悚的预感、在困境中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暴力,那些黑暗和杀戮的暗示,井盖下的黑洞、床垫下的黑暗空间,都成了一种虚张声势的革命激情。只有一种无力感。我知道它用展示一种无力感来激发你,用一种期待落空来刺激你。但作为观众的你又能如何?你对此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