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现实题材动画电影《雄狮少年》在较高期待中上映，但遭遇到票房表现不及口碑的尴尬，并且因为角色造型“眯眯眼”问题，引发了众多的争议。其实，动画角色造型的美丑是相对的，关键是角色的心理、性格、行为、命运能否活化一个丰满的角色。法国《疯狂约会美丽都》（2003年）获得第7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歌曲、最佳动画长片的提名、第29届法国凯撒奖等奖项，片中照顾有自闭症的孙儿查宾的年迈的苏沙奶奶，造型也是凸显了老年人的面部肌肉的松垮，好像是青蛙变形。以此观之，《雄狮少年》中，除了阿猫的造型明显仿制了孙悟空的“猴子”形象外，其他的角色还是相对丰满而且颇具质感，其艺术魅力值得解析。

国产现实题材商业动画的突破

相对于纪录片和取材于真实事件的故事片而言，现实题材动画片，指以虚拟、夸张等手法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传记或者当前社会现实进行演绎的动画作品。最著名的动画是世界动画史上第一部以动画形式制作的纪录长片《与巴什尔共跳华尔兹》（2008年）。该作品的以色列导演阿里·福尔曼，19岁时作为以色列士兵，亲眼目睹了1982年黎巴嫩贝鲁特萨巴拉与沙提拉巴勒斯坦难民营大屠杀。二十多年后，失忆的福尔曼噩梦缠身，难以释怀。通过查访当年的战友、朋友、心理医生和亲历惨案的军人、采访当年事件记者等，失忆的福尔曼不断增加对事件碎片的梳理，1982年黎巴嫩战争的惨象渐渐浮现于心。同样是现实题材，与纪录片或者故事片相比，动画的叙事视角多是主人公的第一人称的自叙述进行，在刻画角色心灵空间时，可以自由联想神话、现实与梦幻等方式，展示角色对社会现实认知的心理图景。可见，现实题材动画侧重于动画角色感受和认知社会现实过程中的心理真实，二者互为背景的映衬与辉映，因而更具有跨文化传播的感染力。

当今的世界大国，如美国、日本、法国等现实题材动画，选题多样、叙事流畅，完成了现实社会的真实与动画想象假定之间的绵密勾连与自由转换。美国此类动画有《风中奇缘》（1995年）、《飞屋环游记》（2009年）、《犬之岛》（2018年）等。日本此类题材动画包括《萤火虫之墓》（1988年）、《赤足小子》（1983年）等。相对而言，近年来现实题材动画在法国最为繁荣，取材于当前社会现实的动画电影包括《米芽米咕人》（2008年）、《猫在巴黎》（2010年）、《我失去了身体》（2019年）》、《迪丽丽在巴黎》（2020年）等。

目前魔幻、仙侠等题材的国产动画在商业和艺术上突飞猛进，日益形成强大的作品群。然而，现实题材国产动画一直是处于紧缺甚至是空白状态。中国美院教师刘健自编自导的动画《刺痛我》（2010年）、《大世界》（2017年）、《上大学》（2019年），多取材于现实题材的黑色反讽风格，在国产动画中独树一帜。但现实题材动画作品数量在国产动画的总量中还是极其有限的。因此，《雄狮少年》的问世，着实推动了国产现实题材动画的发展，更弥补了该题材商业动画的空白。

舞狮焕发了孱弱者的生命灵光

很多偏远山村家庭，为了养家糊口，父母不得不远离故土，到经济繁荣的都市里打工挣钱，但是他们稚弱的子女，只能滞留在乡土，由年迈的爷爷奶奶等长辈来照顾。没有了父母呵护的孩子们，忍受着思念之苦以及孤独，还要读书甚至是干家务和农活。这就是当前留守儿童的现状。而《雄狮少年》尖锐地刻画了病弱、被歧视和欺凌的留守病儿童阿娟（男）的形象。年关将至，陈家村的舞狮比赛大会上，被骄纵横行的本村壮年舞狮选手大壮欺侮，不得不忍气吞声。然而，阿娟（男）看到了一位隐姓埋名但功夫了得、打败了大壮的舞狮高手，被因落败而恼羞成怒的大壮等人围攻时，善良的阿娟（男）骑着自行车，驮着挑战者急急逃走。二人逃到了灿红的木棉花盛开的山坡，舞狮挑战者才展示了真容，竟然是一位名为阿娟的女孩，女孩阿娟还是第六届舞狮大会的形象推广大使呢。分别之际，阿娟（女）把狮头留给了男孩（阿娟）作为礼物。

此后，阿娟（男）找小伙伴阿猫阿狗组建舞狮队，被前来报复的大壮等人打得鼻青脸肿。但阿娟（男）为了心中的一点刚刚燃起的成为舞狮手的星星之火，没有气馁。最终，遇到了委身于送咸鱼的小本生意、但内心残存梦想的昔日舞狮高手咸鱼强。当获得了咸鱼强的鼎力训练时，在外地打工的阿娟（男）的父母春节返乡，因为阿娟（男）的父亲因为工伤而昏迷不醒，但苦于无钱医治，只能回家听天由命。这折射了多少农民工的惨痛的经历呀！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就因为舞狮而落发明志的阿娟（男），此时毅然决然地以童工身份来广州打工。卖服装、饭店服务员、快递、送餐员等场景，消磨了阿娟（男）的稚嫩，磨砺了坚韧、坚强和强壮的体魄。但是，心中舞狮的梦想还在，因为狮舞，是一个少年的梦想，也是对曾经的舞狮高手阿娟（女）的眷恋。当咸鱼强带着阿猫阿狗参赛，为的是能让在广州打工的阿娟（男）通过电视转播能够能看到，并不坠梦想。因缘际会，即将赶往上海火车的阿娟（男）看到了大赛中落魄的师傅，于是果断出手相助。

舞狮被认为是驱邪避害的吉祥瑞物，每逢节庆或有重大活动必有舞狮助兴，长盛不衰，历代相传。而该片中浓缩了中国当下草根阶层中励志的身影。这种不屈不挠地忙碌，在疫情流调中，也得到了印证。可见，《雄狮少年》映照了大众的现实生活，精致地缝合了传统舞狮、少年之间内隐的异性恋情以及自我救赎和成长，这是国产现实题材动画的罕见的力作。

诗意与传统人格之美

即使是现实题材，《雄狮少年》并没有因为主人公的卑微而沉郁，相反，不断以各种方式进行了美的塑造。例如开始的木棉花盛开的山坡、南方的老街等场景的刻画等。除此之外，该片凸显了主人公以舞狮为载体的外形与内心的美的推动。

一开始阿娟（男）是女孩的短发造型，到了真正拜师学艺阶段，则是剃掉了长发，形成了瘦弱但精干的少年造型。此时，阿娟（男）情感丰富而内向，神情坚毅而沉默，体格健美而拘谨。随着他在城市中不断地打工，变成了身体强健的少年。打工的辛劳，城里人的奚落，卧病在床的父亲所需的无底洞一般的药费，都没有拖垮他、压服他，这是一种哀而不愁的心态。

尽管阿娟（男）看到了舞狮大赛的广告，但迫于生活的重负，阿娟（男）没有心力去参赛。但是在广州偶遇了已经是窈窕淑女的阿娟（女），对这个少年的舞狮一直是青睐有加。正因此，即将告别广州前往上海打工的前夜，阿娟（男）在楼顶上舞狮，舞姿优美而收束，腿脚强健而灵巧，虚实、动静、刚柔、起落、进退、伸缩等玄奇灵力的动作，展示了阿娟（男）神韵四溢而饱满的阳刚之美。

到了比赛的最后阶段，阿娟（男）面对着最高的、具有警示人们需要心怀敬畏的擎天柱时，阿娟（女）离开观众席，来到场地上，接过阿狗的鼓槌，开始击鼓。鼓声铮铮，沉缓有力，犹如出征的战鼓，激励阿娟（男）的凌空一跃。这是阿娟（女）对舞狮心存已久的沉香一般的眷恋，更是对阿娟（男）通过飞跃，抖落尘世的灰尘，获得自信与朗月一般心境的一种期盼。更加让人狂喜的是，刚才比赛中的对手，也纷纷扬槌击鼓，和着阿娟（女）的鼓点与韵律。于是，鼓点声，由单一，逐渐绵密，形成了鼓点的波澜，犹如为千军万马一般的列阵助威。这是一种舞狮引发的、忘却了私利与荣辱的博大心胸的成人之美。

当阿娟（男）凌空一跃的时候，是一头雄狮在跃，布料的狮袍变成了片片的碎片，脱落而去。但是，当观众误以为阿娟（男）已经凌峰决顶时，忽然发现擎天柱上只有狮头，原来阿娟（男）只是让狮头登上了擎天柱，暗示着自己仍然保留着对寓意山外有山的擎天柱的敬畏。这不仅是阿娟（男）再次袯除了内心的不平之气，焕发了“中正平和”的传统人格之美。

生活的重负与心灵的浣洗，绽放了人格、人性的隽永。这在《雄狮少年》的片尾曲中得到了完美的绽放与传达，很多观众禁不住心情彭拜。

“无厘头”的对白钝化了角色内心的细微

其实，《雄狮少年》毁誉参半的主要原因在于，除了过于丑化的阿猫造型与其他角色之间不和谐之外，“无厘头”的对白，意在形成笑点，但是在获得观众“浅笑”的同时，角色的内心世界没有得到细腻的刻画，以至于这些角色都是“木偶”一般在机械地推进故事。

进而言之，该片在叙事风格上没有处理好“无厘头”影视的笑剧与动画的融合，以至于《雄狮少年》如同同类题材故事片的动画转描版。观众无法沉浸在浑然一体的动画故事的情景中，行进心灵之旅。此类风格的、不成功的动画片，曾经有动画电影《蝴蝶梦：梁山伯与祝英台》（2004年），貌似睿智幽默的“无厘头”的台词，让观众总是跳出剧情，无法形成顺滑的观影体验。相对而言，徐克根据《倩女幽魂》改编的动画电影《小倩》（1997年）则是在有睿智对白的同时，内敛了主角文采臣等角色的性格，仅保留了道士燕赤霞的“聒噪”与豪放，从而，建构了一个有序的故事情境。

相形之下，《雄狮少年》中的阿猫除了造型的丑化之外，没有内在的心理。其他角色，也程度不同的存在着心理刻画的简化或者单一化的问题，可见仅依靠睿智的台词，增加了一点喜剧效果的同时，也造成了角色情感和内心的苍白，与剧情行进的时断时续。这也是该片以及后继创作中需要汲取的经验。

 （作者为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