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地理学的意义上来看,每一个空间位置都并不能被视为单纯的客观实体,而是有着在社会价值场域中找到其独特的象征坐标,即便是自然景观同样需要经过观看者视线的凝视,进而成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对于电影来说尤其如此,有评论者认为邮轮是好莱坞乃至世界电影中的一种奇观、一个迷思,从《泰坦尼克号》、《海上钢琴师》到《恐怖游轮》,邮轮似乎哺育着电影导演的灵感,在自身之内召唤着浪漫的异托邦想象。但是,令邮轮电影蓬勃兴发的原因深植于意象自身的结构中。邮轮本身蕴含着一种二律背反的性质,它首先是现代性在物质领域内飞速发展的进步思想的物质显化,通过邮轮这样的庞然大物,人类使占地球表面积四分之三的海洋成为技术桂冠上的一颗明珠。同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航空技术的发展使大型油轮成为昨日黄花,曾经的进步不可避免地在进步的阶梯上变成了下行的台阶,邮轮又同时被赋予了怀旧的光晕。这样的矛盾性大大拓展了作为意象的邮轮的美学含义,邮轮成为了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剧烈冲突的一个表征。
一、爱与美的异托邦想象
邮轮分割了陆地与海洋的生活,分裂的空间无疑是现代世界的产物。现代性对自身的超越冲动既贬低过去,也分裂了现实。异托邦(Heterotopia)是福柯以“-topia”为词根造的一个新词。相较于建立在对未来时空想象中的乌托邦,异托邦共时地存在于现实之中。如果说乌托邦指的是一种文化对一种不存在的空间的建构,异托邦则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异己的文化或者空间的建构。就电影创作而言,异托邦空间的想象拓展了电影的丰富性与内在张力,创造出了现实世界之外的这个黑与白、是与非、对与错中间的暧昧地带。
在功能意义上,正因其存在的实在性,异托邦是抵抗现实的特殊空间,它是与现实完全相对立的地方,在一种文化坐标体系中,异托邦模仿现实,也颠倒现实。它们作为乌托邦存在,但又是一些真实的地方,切切实实存在,并形成于该社会的基础上。这些地方往往是独立的、超然的,即使在现实中有它确定的方位,它似乎也不属于现实。邮轮在此意义上正是一个异托邦,它被给予了爱与美的想象,这些想象不能生存在社会现实的土壤之中,所以成为了海洋上漂浮不定的一个幽灵。《海上钢琴师》中的1900不愿为爱情、不愿为生命踏出邮轮,和维吉尼亚号一同毁灭的是1900和远洋航行所象征的独特性,也是一个在工业流水线和大众传媒尚未成为我们社会生活的固定前见的年代。电影所架构出的邮轮是一个独特的审美异托邦,在这个异托邦中取消了阶层和财富的壁垒,人与人可以近身交流;也取消了人对于学院学习的成见,允许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成长为钢琴天才;艺术得以成为一个场域中的核心,爵士乐手向1900发起挑战二人斗琴的精彩是由于被关注和被赏识才能够发生的。1900将外面的世纪比作上帝的键盘,而他的世界仅仅是钢琴的88个黑白键盘——这意味着在《海上钢琴师》中的钢琴与邮轮是一体的美学意象,共同组成对于另一种生存可能空间的想象,这个空间为另类的生命提供庇护,保护在现代社会中难以存活的诗意思维,这样的诗性难以用金钱和荣誉收买。海德格尔曾经说过,人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在此意义上,邮轮其实暗示着这种诗意的现实性可能已经日渐式微,只有在大海上方才可能。由此观之,1900和邮轮一同毁灭的情节更加像是一则悲剧的预言。
二、现代性的空间批判可能
邮轮和跨洋旅行几乎是一对双生概念,在大型邮轮发明之前,跨洋旅行大多出于政治和殖民目的,并且是极其危险、不富于娱乐性的活动。邮轮将跨越海洋的能力纳入到经济生产的坐标之中,在20世纪初的彼时,能够乘坐大型邮轮是财富与地位的绝对标志。
邮轮旅行的奇幻性寄居于人对海洋的复杂感情中,海洋对人的生命造成的压迫性的危险同时激发着对不可能事物的追求和渴望,只有征服海洋才能说明人的理性能够为自然立法。常常被观众所遗忘的是,乘坐邮轮是一种冒险活动,因为这意味着乘客选择将自己的生命托付于一架悬浮于海洋上的钢铁结构,实际上这是生命与技术的生死共存。然而纵观邮轮电影,我们无一例外地发现了邮轮对于乘坐邮轮的人形成了致命的威胁,这一威胁来自于海洋中难以观察到的冰川,或者是被海洋和独特的居处氛围所赋活的野蛮生命力——《泰坦尼克号》的真实事件造成了世纪初的群体灾难,《苦月亮》中登上邮轮,希望通过旅行拯救婚姻的年轻夫妻却见证了另一桩令人瞠目结舌的情欲悲剧。
泰坦尼克号是英国白星航运公司历经两年完成的邮轮,其规模空前,在1912年首次下水时惊艳了世人。电影《泰坦尼克号》所建构的故事的背景在于这艘邮轮对交通需要的超越,泰坦尼克号不仅仅是一艘轮船,更是对19世纪人类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最高成果的展示。这个故事立意也并不局限于对杰克、罗丝爱情的歌颂,而是隐含着一个对整个启蒙历史的审视视角。邮轮的空间较之陆地的社会生活能够更加确切地显示出人类活动的仿造特征,也是在这种空间透视中,大大强化了邮轮对现代性的空间批判力度,例如在泰坦尼克号上预设了头等舱、二等舱和三等舱的分隔,每个等级之间不能自由通行,无法通信,只有在海难和死亡面前人与人才实现了平等。卡梅隆以一对情人的视角来叙述这艘号称“永不沉没”的巨轮处女航的失败,即是以永恒的体验——死亡、爱情对比人类以启蒙之名,造理性之神运动的失败。
三、弗兰肯斯坦式的灾难表征
《恐怖游轮》同样是一部以邮轮为核心意象的电影,这部电影的母题来自于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的传说,人因为贪念而与死神失约,因此被惩罚以无穷无尽、周而复始地劳动。人自以为打破了重复,但是破阵也仅仅是迷局的一部分——这一题旨可以说是《恐怖游轮》中真正的恐怖元素所在。就像是《苦月亮》所表现的情欲从人自身现象的一部分成为人本身一样,邮轮是一个冲突集中的场所,邮轮设定了将要发生的灾难。邮轮狭小的空间是人与人进行密切接触的天然条件,《苦月亮》中奥斯卡利用了邮轮,将邮轮上人产生的眩晕和不适编织进自己的故事中,《苦月亮》既是对奥斯卡和咪咪往事的回顾,也是奥斯卡讲述这段往事并且进行续写的过程,邮轮成为一个隐形的主角。
就如同西西弗斯的神话故事中的石块一样,石块的沉重和在重力下滑落的本性使得众神对西西弗斯的惩罚成为可能。虽然轮船是人的造物,但是人却不能够随心所欲地支配它,而是被卷入空间中,不由自主地被物化,最终被剥夺或被赠予,改变了自身生命的形式,这一奇特的张力制造了邮轮电影中的戏剧冲突。巨型油轮可以被视为弗兰肯斯坦故事的现代变体,在这个故事中,人制造了一个怪物但是最终被其吞没。对巨大和进步的渴望促成了邮轮的显像,无论是分等级的船舱还是由进行领航的船头到服从性的船尾,邮轮的构造无一不是在用一种具体的形象来呼应现代性的意识形态,也就是绝对的秩序和理性。然而这一完美的造物却引人走入难以控制的灾难。葬身于海洋往往是邮轮电影的结尾,这无疑寓意着被背叛的自然将要抹去钢筋铁骨海洋地标,对启蒙的迷梦进行彻底的清算。
(作者系江苏海事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
本文系中国交通教育研究会 2020-2022年度 交通教育科学研究课题《面向高技术船舶建造的内装设计人才培养》(课题编号:JTYB20-349);江苏省现代教育技术研究课题“产教融合共建共享型教学资源建设研究——以《邮轮运营管理与服务》课程资源建设为例”(课题编号:2021-R-9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