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末,一部全沪语方言电影《爱情神话》上映,创造了上海地区的票房“神话”,电影连映一个月票房破2.5亿,仅上海一地票房就突破1亿;同在贺岁档上映的动画电影《雄狮少年》及时响应观众的呼吁,重新调整30分钟的画面,在2022年元旦推出粤语版,“方言”在今天的电影市场如此重要,从未有过。
回溯一下早期的中国电影史,大部分的影片都在上海拍摄,可是有几部真正的沪语电影呢?随着有声片的到来,一些明星反而因为国语不好被淘汰。我们通常在老电影看到的是上海的现代景观,高楼大厦汽车、闪烁的霓虹灯、摩登的跳舞场,影射的是对都市现代性的批判和焦虑,和之相对比的乡村,反而是主创臆想出来的未遭西方文明侵害的田园之地。即使是反映当下城市生活的电影,一拍上海就是东方明珠、一拍北京就是国贸,这些同质化重复化的鲜明地标太让人审美疲劳了。《爱情神话》的出彩在于拍出了这座城市日常的气息和风情,沪漂6年的邵艺辉把取景范围仅仅局限在了徐汇区的几道街景,五原路、永康路、延庆路、新乐路、衡山路等等,区域化带来新鲜的独特化,美食、咖啡、话剧、画展、文学、音乐、电影,小资文艺青年的表达趣味随处可见,我们对大银幕的上海既熟悉又陌生,中西混搭,多元自由包容,市井气又国际化。最后,老白的小洋楼成了中年失意者联盟的精神栖息地,并用沪籍演员生动演绎本地生活,勾画了一群中产阶级的群像。这不是一部沪漂艰辛的励志史,而是浪漫喜剧包装下当地成熟男女的生活姿态展演,对于性别挑战也只是轻巧机智的唇枪舌战,它提供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场域,一种爽快开放的宣言,这种精致有趣的文艺腔调在中国电影中实在太稀缺了。同样是高密度对白的女性话语,2005年上映的《无穷动》发生在京城封闭的四合院里,四位成功女性在饭桌上袒露的是过往的伤疤和情感的失落,“消失的男人”犹如幽灵在场。地域的不同带来气质的迥异,一个是北方的沉重悲怆,一个是南方的轻盈灵动。
《爱情神话》让我们喜欢上上海,《雄狮少年》让我们重新认识了广州,导演孙海鹏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却在这里生活了13年,片中舞狮的竞技场荔枝湾就是他常常去的荔湾湖公园,包括荔湾的陈家祠堂、龙津西路的驿巷,南岸路的增埗村在片中都有表现,而木棉花、桑基鱼塘、镬耳屋等岭南元素也让当地观众倍感亲切。这些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场景被动画复刻到大银幕上,细致入微,纤毫毕现,让人想起日本动画片里对东京一比一的复制。近年的国漫几乎都有神话原型加持,动画这种艺术形式更容易在虚拟时空释放想象力,而《雄狮少年》却另辟蹊径,将岭南民俗“舞狮”作为奇观,关注当下的留守儿童,表现普通的草根民众,用无厘头喜剧讲述了咸鱼变雄狮的逆袭故事,焕发出一种珍贵的现实主义光芒。在广州这座城市,我们看到了建筑工人、快递小哥这些辛苦劳作的打工人,日日夜夜支撑着大城市的运转。影片结尾,阿娟从广州来到上海继续打工,从没有床铺到下铺,是少年人的社会磨砺,也是对底层奋斗的自我肯定。整部电影既有励志向上的高燃能量,也有回归于平凡生活的真实底色。
对于上海和广州,山西籍导演邵艺辉和湖北籍导演孙海鹏都是扎根在异乡的外地人,大城市的流动空间给有才华的年轻人提供了机会,这似乎是电影之外的另一个励志故事。而对于许多导演,家乡都是创作的原始动力,比如山西汾阳之于贾樟柯,贵州凯里之于毕赣,内蒙古鄂尔多斯之于周子阳,浙江杭州之于顾晓刚,观众也有机会看到了许多二线、三线乃至四五线城市的人文地理和生态环境。这种电影空间美学的建构意义在于去中心化,大银幕呈现出区域与阶层的多元差异性,多种方言也带来多元话语,从而使被建构的时空兼具多种文化属性,我们由此也关注到更多边缘地区的边缘人群。
在《兔子暴力》中,我们发现了重庆之外的又一个魔幻工业城市攀枝花,从大城市回乡的妈妈在被荒弃的剧院舞台上演了生活的一幕悲剧,而那看似无底的隧道则预示着人心的深不可测。《乌海》中则呈现了内蒙古乌海的奇异景观,荒凉的沙漠和湖泊交织在一起,那个烂尾的恐龙乐园显然是被异化的现代空间,创业失败的男主无家可归,只好爬入恐龙雕塑的肚子过夜,荒诞又悲凉。《东北虎》被耿军自称为寒带导演拍摄的寒带电影,黑龙江鹤岗有一种后工业时代的空旷感,工业的萧条、人生的衰败互为映衬,失意落魄的中年人只有在热带风情音乐中幻想一下南方姑娘,导演坦言每个人都是被困的东北虎,黑色幽默中自带苦涩自嘲的东北趣味,结尾的那句台词“明天可有意思了”,道出了现实的一种虚无。《一江春水》用日常生活流的朴实手法展现了足疗女技师的生活,表面平静无异,实则暗涛汹涌,影片叙事大部分在南方小城湖北十堰完成,结尾,当养了19年的“弟弟”离去,了无牵挂的蓉姐回到东北老家,却揭开了一个隐藏19年的惊天秘密,语言也从武汉话变成普通话,空间的流动性实则掩盖了犯罪的事实。片中唯一一次点题是王丹自首时提起的“春水戏曲学校”,联想到之前蓉姐时常唱起的评剧“刘巧儿”,这些蛛丝马迹其实在片中早已细细铺垫,白雪皑皑中姐姐喂鹿时的默默哭泣,妹妹围在篝火旁的默默哭泣,在巨大的时空转变中的命运喟叹,令人动容。
这一系列现实题材的电影风格不同,但都有一种真实的在地性、当下性和烟火气。生活化的方言、浓郁的地域元素使人物落地、扎根泥土,城市空间早已超越了故事背景板的功能,而成为参与叙事的一个角色。《爱情神话》中人物与城市相融,是统一的有机整体;《一江春水》中人物与城市相隔,甚至城市都是暧昧不清的地方指向,一个游离的灰色空间。地理空间不仅仅是人物生活行动的场所,也表明了其社会阶层所属,是精神气质的体现和心理的外化,有时也升格为超现实的表意象征,映射着人心欲望、经济窘迫和情感困境。这种区域化、阶层化的多样展现,让电影景观丰富的同时,也打破了同温层的一种想象,使“不可见”变得“可见”,人们得以反思现代社会,表达人文关切,而所有的电影其实都是殊途同归,在虚拟影像之中寻求一种人类的精神家园。